萬善同歸


「人有好人壞人,鬼也有好鬼壞鬼。沒人對他好的鬼,可能就會變成壞鬼。」

本週文本:〈萬善爺〉

小孩跟小光已經有點熟了,像是一個有點熟又不太熟的朋友,就像他們跟神農有點熟,跟石頭公有點熟。

「有點熟的朋友」的故事,似乎比「不熟的朋友」的故事更好聽。靜靜慢慢的故事,孩子們雖然聽得有點倦,紛紛趴在桌上,但沒有人離開故事,去玩別的遊戲。

聽完了故事,我問孩子們要不要去看萬善爺,孩子們分成兩派,一派只想要去公園玩,一派想要去看萬善爺。我提議我們可以一起去,想玩的人可以在附近的空地玩,想看的人一起進去看。孩子們都同意了。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最近的一座萬善祠,位於一座公墓裡。這座公墓我曾經跟兩群小孩「不小心」闖進去過,是一座有一點西式風格的明亮墓園。那兩次其實我都不是很想帶小孩進去,因為不清楚小孩對「死亡」的理解,我擔心誤觸到小孩過大的恐懼,給小孩和家長帶來太大的麻煩與困擾。

然而,這兩次不小心的經驗,孩子們都沒有太大的恐懼,甚至有一些特別的經驗發生,例如下面這個故事

於是我開始覺得,這個明亮的公墓說不定是孩子們練習與死亡相處的好地方。

只是,可能的話,我還是期待能夠不讓家長太過困擾,並且讓家長能夠以自己的步調陪孩子面對死亡。所以帶小孩出門之前,我謹慎地再確認一次孩子的狀態,有兩位孩子說自己有點怕。

「怕的話,你可以不要進去,在外面玩就好,這樣好嗎?」孩子們都同意。

走進公墓之前,有些孩子輕浮地打鬧。我向他們說明我的想法:「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的話,吵到鬼,鬼恐怕會不開心。如果世界上沒有鬼的話,這裡面住著的,是某些人的親人,某些人的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兒子、女兒、爺爺、奶奶,在這裡吵鬧,『住在這裡的人』的親人可能會覺得自己的親人被打擾,而不開心。所以如果你們不想要讓跟這裡有關的人或鬼不開心的話,你們可能要嚴肅一點。」

孩子們收斂起玩鬧的心情,一起走進公墓裡。

在明亮的墓園裡行走,孩子們不斷問問題。問墓碑上的字,問微微隆起的土丘,問土丘上翠綠的青草,問墳前供奉的水杯。我們知無不言,說我們知道的知識與習俗,說我們自身的故事。

我希望透過這種「不忌諱」的談論,揭開死亡的神秘,讓孩子們見到一種凝視死亡(至少是不迴避死亡)的態度。

因為死亡總是在那裡。

小時候參加喪禮,在合棺的時候,應該是某一種習俗,母親總會要我轉頭別看,卻不曾跟我解釋為何要如此。

而我也不問。
因為不能問。

不是「我問了,而母親拒絕回答」,而是在這些喪禮的氣氛裡,問跟「死亡」或「死亡的儀式」有關的問題,即使是對那麼小的我來說,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是一件不被允許(至少不被歡迎)的事。

然而,我也見過一些家族,將骨灰罈就放在院子裡。「那樣」長大的我,初次見到這種喪葬模式的時候,真的十分驚訝,我直覺地認為是少數民族的習俗。

我好奇地詢問正在整理院子的大哥,沒想到大哥跟我一樣,都是客家人。
大哥說:「對啊,是祖先的。」
我問:「不忌諱嗎?不是有人說陰宅陽宅要分開嗎?」
大哥爽朗地說:「噢,我們不在乎啦。」他用手指朝著天空虛畫了一個範圍:「我們附近都是這樣。」

然後,他用一種我難以用文字描述的口氣說:「這樣好啊,每天都能就近照顧。想念的時候,就去看一看,說說話。」

死亡就在那裡。

透過成人面對死亡的種種儀式與行為,孩子們默默累積對死亡的理解。而我們期望孩子們如何看待死亡?神秘的或是可談論的?幽暗的還是明亮的?要與日常生活隔離的,還是放進日常生活裡、「就近照顧」的?

那一年我和孩子們在這座公墓裡行走,看見一座墳上滿是綻放的波斯菊。
孩子們說:「這樣的話,一點都不可怕,很漂亮呢。」


在萬善祠前,孩子們見著了故事裡提到的「萬善同歸」四個字,這簡單的四個字,有著世人十分溫暖的心意,也是一種人與鬼、人與死亡相處的明亮方式。

小孩問我:「裡面有放道卡斯他們的骨頭嗎?」
我說:「是的。」

過程中,我有點擔心,問了一開始說「有點怕」的孩子,是否仍會害怕。陽光灑下來,照得她一臉明亮。她笑著說:「現在比較不怕了。」

回到工作室,我向孩子們說明我的期望。

「人們因為相信,沒人對他好的鬼可能就會變成壞鬼,於是建了一座萬善祠,來照顧他們、對他們好。」

「我覺得人也是這樣。一個人如果沒有人要對他好,他就會難過、生氣,然後因為這些心情,可能又會去欺負別人,然後就更沒有人要對他好,一直反覆這樣下去,最後就越來越壞了。」

「可是,如果我們可以對他好的話,他也許就不會變壞。如果有一個人正在生氣,你能夠關心他,譬如這樣說:『你看起來很生氣,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像是我平常對你們做的那樣,那他可能就會覺得比較舒服,就會比較不生氣,也不會因為生氣而去欺負人了。」

萬善同歸。

這是我期待我們能夠建立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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