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神話] 04 土地公
以前小光對廟不太有興趣，不過，因為認識的神明越來越多，小光每次經過廟的時候，都會忍不住看一看廟裡的神明，看看是不是他認識的那幾位。認識的話，就打聲招呼，不認識的話，就認識一下，也打聲招呼。
有的廟人多，有的廟人少，香的味道說不上好聞，但爸爸有一次陪他進廟裡的時候，說過一個詞，他覺得很好聽，叫作：「香煙裊裊」。
爸爸說，那是一種「看起來的樣子」。香點起來，不是會有煙往上飄嗎？仔細看煙往上飄的樣子，是不太規則的，有一點像是繞圈圈，又不完全像是繞圈圈。這個樣子，就叫做「裊裊」。
有一天，爸爸接小光放學的時候路過一間小廟，這間小廟在一大塊廢棄的空地中間，看起來有點孤單。小光請爸爸停車一下，讓他進去打聲招呼。
「咦，是土地公耶！」看清楚廟裡的神明，小光覺得很驚訝，回頭對著剛下車的爸爸說。
「啊，是土地公啊。」爸爸也有點驚訝。
小光忍不住再轉頭看了看，四周不要說是住人了，連樹都在稍微遠的地方。小光覺得這實在太奇怪了，土地公不是應該要守護住在附近的人嗎？他孤單單地住在一大塊土地裡，要守護誰呢？「你說呢？」小小的廟裡，傳來年輕有活力的聲音。
小光轉頭看爸爸，爸爸已經走到遠遠的樹旁邊，仰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
「土地公？」小光走進廟裡，對著神像問。
「是啊，小孩。」神像沒有開口，但聲音的確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你怎麼會住在這裡？這裡沒有人可以給你保護啊！」小光把他的疑問問了出來。
土地公沒有馬上回答。小小的廟裡安安靜靜的，下午的陽光從窗戶穿進來，牆上有一塊一塊的光。小光在想，土地公走了嗎？還是我剛才在做夢？
「我不是一開始就住在這裡的。」土地公終於回答了。
「那你為什麼要搬來這裡呢？」小光繼續問。
「我又不是自己要搬來的。」土地公聽起來有點生氣：「還不是那些人說要什麼『都市重劃』。」
土地公說，很久以前，他本來住在田與田中間的一棵樹下。那時候，土地公廟比現在小很多，附近農夫休息的時候，都會到他的廟旁休息，一起聊天。這個時候，農夫的老婆、媳婦會送飯來給一早出門照顧田的農夫吃，也會加入他們一起聊天。因為這樣，土地公每天都可以聽見很多故事，像是誰在生誰的氣，或者誰家的小孩生了病、看了醫生也好不了。
聽見了這些事情，如果土地公幫得上忙的話，他就會去幫點忙；如果土地公幫不上忙，他就會去找找看幫得上忙的朋友，看朋友能不能幫忙。
像是那年，因為雨下得少，小張跟小李為了搶灌溉水而吵架了，土地公就跑到小張的夢裡，讓他們夢見他們小時候一起瞞著爸媽，偷偷跑去頭前溪裡玩水的事情。那一次，小張被爸媽發現了他們偷跑去玩水，小張的爸媽很兇，會狠狠地打小孩，小李為了保護小張不被爸媽打得太慘，就跟小張的爸媽說，是小李找小張去玩的，都是小李的錯。這雖然讓小張沒有被爸媽打得太慘，但小張的爸媽卻跟小李的爸媽告狀，讓小李回家被爸媽禁足兩個禮拜不能出門。因為在夢裡想起了這件事，小張隔天起來就不氣小李了。他考慮了一個早上，決定去找小李和好，一起想辦法解決缺水灌溉的問題。
還有一年，有一個時常幫土地公打掃供桌的女人懷孕了，看肚子的大小，可能是雙胞胎。女人快要生產的時候，她老公很擔心，準備了一隻鴨來拜託土地公幫忙。土地公也很擔心，就特地去蓮花寺找註生娘娘幫忙，拜託她試著讓這個女人可以平安生產。
一年一年過去，當老農夫老了以後，他們的兒子不再下田工作，把農地一塊一塊變成了房子、工廠跟商店。附近這些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年輕人，雖然在過年過節的時候還會到土地公廟拜拜、祈求闔家平安，但卻不會每天都在土地公廟前面聊天了。一開始，還有一些人會在有困難的時候，到廟裡來請他幫忙。後來，來找他幫忙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土地公有點無聊，也有點擔心。他擔心這些人過得好嗎？有沒有誰生誰的氣呢？有沒有人想辦法告訴那些彼此生氣的人，他們本來是好朋友呢？有沒有人知道那些人需要被幫哪些忙，去找可以幫忙的神明來幫忙呢？
什麼都不知道的土地公，什麼事都不能做。
直到有一天，人們終於來找他，他們來請他幫一個忙。他們擺滿了一桌的貢品，有雞、有鴨、有魚、有肉，還有好大一疊的紙錢。
他們點上了香，對土地公說：「土地公爺，我們這裡要都市重劃了，舊的房子、街道跟道路都要拆掉，蓋更多、更高的新房子，更繁榮的新街道，更整齊更好看的新道路，可以住更多人、開更多商店、有更好的生活。土地公爺，能不能請您搬個家呢？」
土地公一開始不答應，因為他聽不懂那些人說的理由。不過那些人反覆地說、反覆地擲茭，讓土地公猶豫了起來。
他從來沒見過，人們這麼執著地追問他一個問題，要他答應。這讓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該答應人們的要求呢？畢竟，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多人一起來請他幫忙同一件事了。上一次這麼多人一起來找他，是小李和小張和好後，和村裡的其它人一起來拜託他幫忙，請他想辦法下點雨的時候。
更多、更高的新房子？更繁榮的新街道？更整齊更好看的新道路？住更多人？更多商店？
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裡，人們不需要土地公嗎？
正在想這個問題的土地公一不留神，掉在地上的茭杯一正一反，人們頓時鬆了一口氣，露出了笑容。土地公看著這些人的笑容，突然間對剛才一直不答應他們的要求、讓他們悶悶不樂，感到有一點內疚。
接著，他發現了自己的內疚。他對自己的這份內疚，感到有一點傷心。
「就是這樣囉，所以我是搬過來的。」土地公不在乎地對小光說。
「那你不會很無聊嗎？」小光有點擔心土地公，因為土地公的口氣聽起來有點難過，又好像有點生氣。小光覺得，土地公的不在乎，好像是假裝的。
「之前是很無聊啊。」土地公接著開心地說：「不過，聽說這附近好像要蓋房子囉，所以就快要有人搬過來住了。這樣我就有事做啦！」
「那真是太好了！」小光為土地公開心，開心土地公很快就不用孤單地住在這塊空地上了。
「你爸爸回來了。」土地公說。
小光回頭看，爸爸正在廟的香爐前，對著土地公合掌默禱。
「你爸要我照顧你耶。」土地公笑著說：「好久沒人來請我幫忙囉。好，那我要認真幫這個忙！」
小光跑到爸爸旁邊，學爸爸對著土地公合掌，拜了三拜。小光在心裡說：「謝謝你，土地公。」
小光跟著爸爸後面走回車上。天色暗了下來，河邊吹過來的風很大，小光把外套拉鍊拉到最高的地方。
上了車，爸爸發動車子。小光透過車窗的玻璃，再看了看土地公廟，記住了它的樣子。車子走遠後，閉上眼睛，小光開始努力想像，然後又「看見」了土地公廟的樣子。
小光試著想像：一個人坐在廟前面的石頭上，正等著土地公把貢品「吃完」、一個人站著，靠在廟旁邊的柱子上跟另一個人聊天、有一個人提著貢品，正往廟裡走來、一群小孩，在土地公廟前面的空地跑來跑去、玩鬼抓人。小光努力地想像，把一個又一個人「放進」他的想像裡、放進他想像的土地公廟前面。
終於，小光想像的土地公廟前面站著、坐著好多人，他們講話、聊天，過日子。
2012.11.8
有的廟人多，有的廟人少，香的味道說不上好聞，但爸爸有一次陪他進廟裡的時候，說過一個詞，他覺得很好聽，叫作：「香煙裊裊」。
爸爸說，那是一種「看起來的樣子」。香點起來，不是會有煙往上飄嗎？仔細看煙往上飄的樣子，是不太規則的，有一點像是繞圈圈，又不完全像是繞圈圈。這個樣子，就叫做「裊裊」。
有一天，爸爸接小光放學的時候路過一間小廟，這間小廟在一大塊廢棄的空地中間，看起來有點孤單。小光請爸爸停車一下，讓他進去打聲招呼。
「咦，是土地公耶！」看清楚廟裡的神明，小光覺得很驚訝，回頭對著剛下車的爸爸說。
「啊，是土地公啊。」爸爸也有點驚訝。
小光忍不住再轉頭看了看，四周不要說是住人了，連樹都在稍微遠的地方。小光覺得這實在太奇怪了，土地公不是應該要守護住在附近的人嗎？他孤單單地住在一大塊土地裡，要守護誰呢？「你說呢？」小小的廟裡，傳來年輕有活力的聲音。
小光轉頭看爸爸，爸爸已經走到遠遠的樹旁邊，仰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
「土地公？」小光走進廟裡，對著神像問。
「是啊，小孩。」神像沒有開口，但聲音的確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你怎麼會住在這裡？這裡沒有人可以給你保護啊！」小光把他的疑問問了出來。
土地公沒有馬上回答。小小的廟裡安安靜靜的，下午的陽光從窗戶穿進來，牆上有一塊一塊的光。小光在想，土地公走了嗎？還是我剛才在做夢？
「我不是一開始就住在這裡的。」土地公終於回答了。
「那你為什麼要搬來這裡呢？」小光繼續問。
「我又不是自己要搬來的。」土地公聽起來有點生氣：「還不是那些人說要什麼『都市重劃』。」
土地公說，很久以前，他本來住在田與田中間的一棵樹下。那時候，土地公廟比現在小很多，附近農夫休息的時候，都會到他的廟旁休息，一起聊天。這個時候，農夫的老婆、媳婦會送飯來給一早出門照顧田的農夫吃，也會加入他們一起聊天。因為這樣，土地公每天都可以聽見很多故事，像是誰在生誰的氣，或者誰家的小孩生了病、看了醫生也好不了。
聽見了這些事情，如果土地公幫得上忙的話，他就會去幫點忙；如果土地公幫不上忙，他就會去找找看幫得上忙的朋友，看朋友能不能幫忙。
像是那年，因為雨下得少，小張跟小李為了搶灌溉水而吵架了，土地公就跑到小張的夢裡，讓他們夢見他們小時候一起瞞著爸媽，偷偷跑去頭前溪裡玩水的事情。那一次，小張被爸媽發現了他們偷跑去玩水，小張的爸媽很兇，會狠狠地打小孩，小李為了保護小張不被爸媽打得太慘，就跟小張的爸媽說，是小李找小張去玩的，都是小李的錯。這雖然讓小張沒有被爸媽打得太慘，但小張的爸媽卻跟小李的爸媽告狀，讓小李回家被爸媽禁足兩個禮拜不能出門。因為在夢裡想起了這件事，小張隔天起來就不氣小李了。他考慮了一個早上，決定去找小李和好，一起想辦法解決缺水灌溉的問題。
還有一年，有一個時常幫土地公打掃供桌的女人懷孕了，看肚子的大小，可能是雙胞胎。女人快要生產的時候，她老公很擔心，準備了一隻鴨來拜託土地公幫忙。土地公也很擔心，就特地去蓮花寺找註生娘娘幫忙，拜託她試著讓這個女人可以平安生產。
一年一年過去，當老農夫老了以後，他們的兒子不再下田工作，把農地一塊一塊變成了房子、工廠跟商店。附近這些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年輕人，雖然在過年過節的時候還會到土地公廟拜拜、祈求闔家平安，但卻不會每天都在土地公廟前面聊天了。一開始，還有一些人會在有困難的時候，到廟裡來請他幫忙。後來，來找他幫忙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土地公有點無聊，也有點擔心。他擔心這些人過得好嗎？有沒有誰生誰的氣呢？有沒有人想辦法告訴那些彼此生氣的人，他們本來是好朋友呢？有沒有人知道那些人需要被幫哪些忙，去找可以幫忙的神明來幫忙呢？
什麼都不知道的土地公，什麼事都不能做。
直到有一天，人們終於來找他，他們來請他幫一個忙。他們擺滿了一桌的貢品，有雞、有鴨、有魚、有肉，還有好大一疊的紙錢。
他們點上了香，對土地公說：「土地公爺，我們這裡要都市重劃了，舊的房子、街道跟道路都要拆掉，蓋更多、更高的新房子，更繁榮的新街道，更整齊更好看的新道路，可以住更多人、開更多商店、有更好的生活。土地公爺，能不能請您搬個家呢？」
土地公一開始不答應，因為他聽不懂那些人說的理由。不過那些人反覆地說、反覆地擲茭，讓土地公猶豫了起來。
他從來沒見過，人們這麼執著地追問他一個問題，要他答應。這讓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該答應人們的要求呢？畢竟，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多人一起來請他幫忙同一件事了。上一次這麼多人一起來找他，是小李和小張和好後，和村裡的其它人一起來拜託他幫忙，請他想辦法下點雨的時候。
更多、更高的新房子？更繁榮的新街道？更整齊更好看的新道路？住更多人？更多商店？
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裡，人們不需要土地公嗎？
正在想這個問題的土地公一不留神，掉在地上的茭杯一正一反，人們頓時鬆了一口氣，露出了笑容。土地公看著這些人的笑容，突然間對剛才一直不答應他們的要求、讓他們悶悶不樂，感到有一點內疚。
接著，他發現了自己的內疚。他對自己的這份內疚，感到有一點傷心。
「就是這樣囉，所以我是搬過來的。」土地公不在乎地對小光說。
「那你不會很無聊嗎？」小光有點擔心土地公，因為土地公的口氣聽起來有點難過，又好像有點生氣。小光覺得，土地公的不在乎，好像是假裝的。
「之前是很無聊啊。」土地公接著開心地說：「不過，聽說這附近好像要蓋房子囉，所以就快要有人搬過來住了。這樣我就有事做啦！」
「那真是太好了！」小光為土地公開心，開心土地公很快就不用孤單地住在這塊空地上了。
「你爸爸回來了。」土地公說。
小光回頭看，爸爸正在廟的香爐前，對著土地公合掌默禱。
「你爸要我照顧你耶。」土地公笑著說：「好久沒人來請我幫忙囉。好，那我要認真幫這個忙！」
小光跑到爸爸旁邊，學爸爸對著土地公合掌，拜了三拜。小光在心裡說：「謝謝你，土地公。」
小光跟著爸爸後面走回車上。天色暗了下來，河邊吹過來的風很大，小光把外套拉鍊拉到最高的地方。
上了車，爸爸發動車子。小光透過車窗的玻璃，再看了看土地公廟，記住了它的樣子。車子走遠後，閉上眼睛，小光開始努力想像，然後又「看見」了土地公廟的樣子。
小光試著想像：一個人坐在廟前面的石頭上，正等著土地公把貢品「吃完」、一個人站著，靠在廟旁邊的柱子上跟另一個人聊天、有一個人提著貢品，正往廟裡走來、一群小孩，在土地公廟前面的空地跑來跑去、玩鬼抓人。小光努力地想像，把一個又一個人「放進」他的想像裡、放進他想像的土地公廟前面。
終於，小光想像的土地公廟前面站著、坐著好多人，他們講話、聊天，過日子。
201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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