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神話] 03 萬善爺
自從小光答應神農，要記住自己生長地方的樣子，他就一直在想一種記下來的好方法。
他曾經想過要用畫的，但小光覺得自己畫下來的圖跟真正的風景不太一樣，而且他實在沒辦法把感覺到的東西都畫下來。譬如，他就沒辦法畫下風聲，也沒辦法畫下「在太陽底下走一段路以後，躲到樹陰下」的那種感覺。
小光也想過跟爸爸借相機，但相機也沒辦法紀錄風聲。
在一個禮拜六的下午，小光跟爸爸到河堤邊散步。小光告訴爸爸神農拜託他的事，還有他遇到的困難。爸爸笑著說：「你答應神農一件很難的事耶。」
爸爸想了想，提出一個建議：「那不然，就用盡各種方法去感覺，試著把各種感覺，通通紀錄在身體裡吧。」
小光問爸爸：「該怎麼樣把感覺紀錄在身體裡呢？」
爸爸說，他雖然知道怎麼做，卻不知道要怎麼教給小光。
爸爸說：「就像騎腳踏車或是游泳，每一個人的方法都有點不一樣。雖然可以試著『用說的』來告訴別人自己的方法，但實際做起來該怎麼辦，還是要靠自己去嘗試才行。」
這麼說，小光就懂了。他剛開始學騎腳踏車的時候，爸爸說的他都聽得懂，但就是沒辦法騎得像爸爸一樣好。可是因為他實在很想要跟爸爸一起去騎車，所以他一直嘗試一直練習，突然間他就會了。
看見小光突然騎得很好的爸爸，開心地問他：「你怎麼突然就會了呢？」
小光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會了。就是突然間，爸爸說的那些，他就都能做到了。
把感覺紀錄在身體裡，大概也是要這樣吧。一直嘗試一直練習，突然有一天，身體就會知道要怎麼做了。
那一天晚上，小光才閉上眼睛，就發現自己躺在草地上，看著白雲飄在天空，慢慢移動。
他的右手邊躺著一個小孩。
小光心想：「這一次來找我的是小孩神明嗎？」
小孩神明說：「嘿！你好哇！」
小孩神明說的國語有點怪，有一種奇怪的腔調。
小光說：「你好啊，我是小光。」
小孩神明說：「我是道卡斯。」
道卡斯？小光好像聽過這個名字。他轉頭看著小孩神明，小孩神明也轉頭看他。
小孩神明的鼻子很挺、眼窩很深、眉毛很粗，長得跟小光的一個朋友有點像。那個朋友住在內灣的山上，在山上的小學讀書。小光很喜歡那個小學，也很喜歡那個朋友。
小光才想起，小孩神明講國語的腔調，也跟那個朋友有點像。
小光問他：「你是原住民嗎？」
小孩神明用大人的口氣說：「對你們來說，我是原住民。用你們的話來說，我是道卡斯。」
小光點點頭，雖然沒聽說過，「道卡斯」大概是台灣原住民的一個種族吧。
小光接著問：「那麼，你也有事情要請我幫忙嗎？」
小孩神明一邊搖頭一邊站起來，他說：「不是我，我沒什麼要你幫忙的。我只是很久沒見到漢人小孩，而且又可以跟我們見面，覺得很好奇，就來跟你聊聊天。」
小光也跟著站起來，發現自己站在一座山坡上。
小光問小孩神明：「這是你長大的時候，這裡的景色嗎？」
小孩神明沒有馬上回答，一陣強風從遙遠的海邊吹過來，吹亂他束好的頭髮。
小孩神明說：「我死的時候，這裡也是這樣的。」
小光還想再問，小孩神明擺擺手要他別問了，他說：「找你的人來了，你跟他說吧。」
小光回頭看，草坡上什麼人都沒有。但是當他把頭轉回來的時候，嚇了好大一跳。原來的草坡已經不見了，變成兩座小廟。小孩神明也不見了，變成一個穿著電視裡古裝衣服的大人。
小光問他：「道卡斯呢？」
穿古裝衣服的男人神秘兮兮地說：「我就是道卡斯。」
才說完，他看起來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雖然道卡斯應該不覺得他是我啦。」
小光聽不懂，只好問他別的問題：「你是什麼神明？」
穿古裝衣服的男人沒有回答，卻笑瞇瞇地問小光：「我聽說你正在煩惱留住記憶的方法？」
小光說：「對啊。」
穿古裝衣服的男人說：「我知道一種唷，雖然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啦。」
「真的嗎？你要告訴我嗎？」小光很高興，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但聽一聽也沒損失。
「你剛才不是問我，我是什麼神明嗎？我是萬善爺。」穿古裝衣服的男人才講完這句話，突然間就變成一個穿著古裝的女人，她說：「應該說，『我們』是萬善爺。」
雖然小光瞪大了眼睛，因為雖然他在故事裡聽過神明會變成各種樣子，不過親眼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是那樣啦，」萬善爺知道小光在想什麼，他說：「我們不是變成別的樣子，而是『換一個人』來見你。因為萬善爺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
萬善爺說起故事來。
他說，這個地方以前住著一些道卡斯人，他們的工作大多是捕魚、打獵跟採集蔬菜野果，等到他們死了，他們得親人會將他們屍體依照習俗埋進土裡，不過不像漢人通常會立一塊墓碑。後來，越來越多漢人來到這裡，跟本來就住在這裡的道卡斯人結婚生小孩，漸漸地，就分不清楚道卡斯人跟漢人了。
他說，從海對岸的大國來坐船這裡，途中非常的危險，就算成功活著來到這裡，身上沒什麼錢，通常也不會有家人和認識的朋友。有些人一不小心生病了，沒錢看病，就病死了；有些人在這裡打工賺錢一輩子，卻只夠自己生活，沒辦法娶老婆、生小孩，有一個家，等到老了死了以後，就沒有人幫他辦理喪事。
她說這樣的漢人越來越多，相信有人死後會變成鬼的漢人，覺得應該要為他們蓋一座廟，讓他們死了以後也有人記得、有人祭拜他們，這樣這些孤魂野鬼因為被活著的人好好對待，就不會想要欺負活著的人。
「於是，我們就變成神了。」穿古裝衣服的女人說完，又變成道卡斯的樣子，道卡斯說：「哼！他們在蓋房子的時候，挖到了我們道卡斯人的骨頭，就把我們的骨頭跟這些漢人的骨頭放在一起。誰想要跟他們在一起。」
穿古裝衣服的男人「跑出來」，不知道是對著小光還是對著道卡斯說：「別這樣嘛，人死都死了，還計較這麼多。要不是這樣，我們也不會『被記得』啊。」
道卡斯這次只有聲音跑出來，古裝衣服的男人用道卡斯的聲音說：「我可不想要被記得這麼久。那是你們漢人的願望，可不是我們道卡斯的願望。」
萬善爺用古裝衣服男人的聲音笑著說：「不好意思，我們常常這樣自己跟自己鬥嘴。那，我們先走啦！」
萬善爺一邊自己和自己鬥嘴，一邊走進那座小廟裡，廟兩旁的柱子上有一副對聯，正中間有四個字，小光在學校沒學過那四個字，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知道那四個字唸做「萬善同歸」。
「漢人小孩，掰掰啦。」小光聽見道卡斯不標準的國語，從小廟裡傳出來。
廟消失了，小光又回到一開始遇到道卡斯的那片草坡。
他在草地上躺下來，想要慢慢想一遍這次遇見萬善爺的事。
「太狡猾了，萬善爺哪有跟我說什麼『留住記憶的方法』嘛，他只是跟我講了他的故事，要我記住他而已。」小光想了老半天以後，忍不住抱怨。
軟軟的草地包圍著小光，太陽曬下來，身體都軟軟的了。小光一不小心，在草地上睡著了。
睡著的小光身邊，道卡斯出現了，他蹲在小光的臉前面，看著小光的睡臉。穿著古裝的男人出現了，他把手交叉在胸前，笑瞇瞇地看著小光跟道卡斯。穿古裝的女人，跟其它不同年紀、穿不同衣服的人一個一個都出現了。
穿古裝的女人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要剛出現的其他萬善爺們安靜一點。
他們就這樣子繞著小光，或站或坐，一圈又一圈。
2012.10.30
他曾經想過要用畫的，但小光覺得自己畫下來的圖跟真正的風景不太一樣，而且他實在沒辦法把感覺到的東西都畫下來。譬如，他就沒辦法畫下風聲，也沒辦法畫下「在太陽底下走一段路以後，躲到樹陰下」的那種感覺。
小光也想過跟爸爸借相機，但相機也沒辦法紀錄風聲。
在一個禮拜六的下午，小光跟爸爸到河堤邊散步。小光告訴爸爸神農拜託他的事，還有他遇到的困難。爸爸笑著說：「你答應神農一件很難的事耶。」
爸爸想了想，提出一個建議：「那不然，就用盡各種方法去感覺，試著把各種感覺，通通紀錄在身體裡吧。」
小光問爸爸：「該怎麼樣把感覺紀錄在身體裡呢？」
爸爸說，他雖然知道怎麼做，卻不知道要怎麼教給小光。
爸爸說：「就像騎腳踏車或是游泳，每一個人的方法都有點不一樣。雖然可以試著『用說的』來告訴別人自己的方法，但實際做起來該怎麼辦，還是要靠自己去嘗試才行。」
這麼說，小光就懂了。他剛開始學騎腳踏車的時候，爸爸說的他都聽得懂，但就是沒辦法騎得像爸爸一樣好。可是因為他實在很想要跟爸爸一起去騎車，所以他一直嘗試一直練習，突然間他就會了。
看見小光突然騎得很好的爸爸，開心地問他：「你怎麼突然就會了呢？」
小光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會了。就是突然間，爸爸說的那些，他就都能做到了。
把感覺紀錄在身體裡，大概也是要這樣吧。一直嘗試一直練習，突然有一天，身體就會知道要怎麼做了。
那一天晚上，小光才閉上眼睛，就發現自己躺在草地上，看著白雲飄在天空，慢慢移動。
他的右手邊躺著一個小孩。
小光心想：「這一次來找我的是小孩神明嗎？」
小孩神明說：「嘿！你好哇！」
小孩神明說的國語有點怪，有一種奇怪的腔調。
小光說：「你好啊，我是小光。」
小孩神明說：「我是道卡斯。」
道卡斯？小光好像聽過這個名字。他轉頭看著小孩神明，小孩神明也轉頭看他。
小孩神明的鼻子很挺、眼窩很深、眉毛很粗，長得跟小光的一個朋友有點像。那個朋友住在內灣的山上，在山上的小學讀書。小光很喜歡那個小學，也很喜歡那個朋友。
小光才想起，小孩神明講國語的腔調，也跟那個朋友有點像。
小光問他：「你是原住民嗎？」
小孩神明用大人的口氣說：「對你們來說，我是原住民。用你們的話來說，我是道卡斯。」
小光點點頭，雖然沒聽說過，「道卡斯」大概是台灣原住民的一個種族吧。
小光接著問：「那麼，你也有事情要請我幫忙嗎？」
小孩神明一邊搖頭一邊站起來，他說：「不是我，我沒什麼要你幫忙的。我只是很久沒見到漢人小孩，而且又可以跟我們見面，覺得很好奇，就來跟你聊聊天。」
小光也跟著站起來，發現自己站在一座山坡上。
小光問小孩神明：「這是你長大的時候，這裡的景色嗎？」
小孩神明沒有馬上回答，一陣強風從遙遠的海邊吹過來，吹亂他束好的頭髮。
小孩神明說：「我死的時候，這裡也是這樣的。」
小光還想再問，小孩神明擺擺手要他別問了，他說：「找你的人來了，你跟他說吧。」
小光回頭看，草坡上什麼人都沒有。但是當他把頭轉回來的時候，嚇了好大一跳。原來的草坡已經不見了，變成兩座小廟。小孩神明也不見了，變成一個穿著電視裡古裝衣服的大人。
小光問他：「道卡斯呢？」
穿古裝衣服的男人神秘兮兮地說：「我就是道卡斯。」
才說完，他看起來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雖然道卡斯應該不覺得他是我啦。」
小光聽不懂，只好問他別的問題：「你是什麼神明？」
穿古裝衣服的男人沒有回答，卻笑瞇瞇地問小光：「我聽說你正在煩惱留住記憶的方法？」
小光說：「對啊。」
穿古裝衣服的男人說：「我知道一種唷，雖然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啦。」
「真的嗎？你要告訴我嗎？」小光很高興，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但聽一聽也沒損失。
「你剛才不是問我，我是什麼神明嗎？我是萬善爺。」穿古裝衣服的男人才講完這句話，突然間就變成一個穿著古裝的女人，她說：「應該說，『我們』是萬善爺。」
雖然小光瞪大了眼睛，因為雖然他在故事裡聽過神明會變成各種樣子，不過親眼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是那樣啦，」萬善爺知道小光在想什麼，他說：「我們不是變成別的樣子，而是『換一個人』來見你。因為萬善爺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
萬善爺說起故事來。
他說，這個地方以前住著一些道卡斯人，他們的工作大多是捕魚、打獵跟採集蔬菜野果，等到他們死了，他們得親人會將他們屍體依照習俗埋進土裡，不過不像漢人通常會立一塊墓碑。後來，越來越多漢人來到這裡，跟本來就住在這裡的道卡斯人結婚生小孩，漸漸地，就分不清楚道卡斯人跟漢人了。
他說，從海對岸的大國來坐船這裡，途中非常的危險，就算成功活著來到這裡，身上沒什麼錢，通常也不會有家人和認識的朋友。有些人一不小心生病了，沒錢看病，就病死了；有些人在這裡打工賺錢一輩子，卻只夠自己生活，沒辦法娶老婆、生小孩，有一個家，等到老了死了以後，就沒有人幫他辦理喪事。
她說這樣的漢人越來越多，相信有人死後會變成鬼的漢人，覺得應該要為他們蓋一座廟，讓他們死了以後也有人記得、有人祭拜他們，這樣這些孤魂野鬼因為被活著的人好好對待，就不會想要欺負活著的人。
「於是，我們就變成神了。」穿古裝衣服的女人說完，又變成道卡斯的樣子，道卡斯說：「哼！他們在蓋房子的時候，挖到了我們道卡斯人的骨頭，就把我們的骨頭跟這些漢人的骨頭放在一起。誰想要跟他們在一起。」
穿古裝衣服的男人「跑出來」，不知道是對著小光還是對著道卡斯說：「別這樣嘛，人死都死了，還計較這麼多。要不是這樣，我們也不會『被記得』啊。」
道卡斯這次只有聲音跑出來，古裝衣服的男人用道卡斯的聲音說：「我可不想要被記得這麼久。那是你們漢人的願望，可不是我們道卡斯的願望。」
萬善爺用古裝衣服男人的聲音笑著說：「不好意思，我們常常這樣自己跟自己鬥嘴。那，我們先走啦！」
萬善爺一邊自己和自己鬥嘴，一邊走進那座小廟裡，廟兩旁的柱子上有一副對聯，正中間有四個字，小光在學校沒學過那四個字，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知道那四個字唸做「萬善同歸」。
「漢人小孩，掰掰啦。」小光聽見道卡斯不標準的國語，從小廟裡傳出來。
廟消失了，小光又回到一開始遇到道卡斯的那片草坡。
他在草地上躺下來，想要慢慢想一遍這次遇見萬善爺的事。
「太狡猾了，萬善爺哪有跟我說什麼『留住記憶的方法』嘛，他只是跟我講了他的故事，要我記住他而已。」小光想了老半天以後，忍不住抱怨。
軟軟的草地包圍著小光，太陽曬下來，身體都軟軟的了。小光一不小心，在草地上睡著了。
睡著的小光身邊，道卡斯出現了，他蹲在小光的臉前面，看著小光的睡臉。穿著古裝的男人出現了，他把手交叉在胸前，笑瞇瞇地看著小光跟道卡斯。穿古裝的女人，跟其它不同年紀、穿不同衣服的人一個一個都出現了。
穿古裝的女人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要剛出現的其他萬善爺們安靜一點。
他們就這樣子繞著小光，或站或坐，一圈又一圈。
2012.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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