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距離

改寫自卡爾維諾：〈月亮的距離〉，原文收錄在《宇宙連環圖》，時報出版

據喬治. H. 達爾文先生所說，從前月亮曾經離地球很近。是潮汐一點一點把它推向遠方的：月亮在地球上引起的潮汐使地球漸漸失去了自身的能量。延伸閱讀：喬治. H. 達爾文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即使天黑了，天空中還是沒有月亮。那個時候，地球孤伶伶地在太空中飛快地旋轉。因為轉得太快了，有一天，一大塊土地從地球上被甩了出去，飛到地球的旁邊。地球上留下來的大凹洞，下雨以後就積水成了大海。

那一大塊被甩出去的土地也開始旋轉，慢慢地也變成像地球一樣的球形。住在地球上的人們，把在天空旋轉的、發光的大石頭叫做月亮。每個月滿月的那幾天，大海都會漲潮。漲潮的時候海會變得很高，只要划船到月亮下面，在船上搭上梯子就可以爬到月亮上。地球離月亮最近的地方是勾勾灣，小奇他們就是從勾勾灣出發，划著木頭做的小船到月亮下面。船上有小奇、船長、船長夫人、小奇的聾子表弟跟小奇的妹妹小咪咪。小咪咪那個時候才十一歲。

海面很平靜，月亮閃亮亮的。有些被月光吸引的小螃蟹、烏賊、透明柔軟的海草、小珊瑚，會跳出海面，飛起來，降落到月亮上。還有一些也是從海裡被月亮吸引上來的小東西，會從天空的東邊跑到西邊，跟著月亮升起又落下，讓月亮看起來像是拖著一條長長的螢光尾巴。划著船靠近月亮的小奇他們要一直用大葉子把這些東西拍散，才能靠近月亮。

小奇他們先把梯子架在船上，有一個人扶著梯子，另外一個人就爬上去，還有一個人要負責划船靠近月亮。小船越來越靠近月亮，爬在梯子最上面的人有時候會大叫：「停！快停下來！月亮快要撞破我的頭了！」那個時候，月亮的肚子，就是靠近地球的這一邊，上面都是尖尖的石頭跟深深的洞。

登陸月亮的步驟是這樣的：如果你是爬在梯子最上面的人，你要先抓住月亮上尖尖的地方，先用一隻手抓住適合的地方，然後再用另外一隻手抓住，接著就像翻筋斗一樣，用力跳一下，雙腳就落在月亮上了。這個時候你會覺得有點奇怪，從地球上看，你是頭上腳下倒立著的，但是你自己覺得你跟平常一樣用兩隻腳站著，你的頭上會是一大片亮晶晶的大海，而在船上的那些同伴，看起來都是倒立著的。所有人裡面最會登陸月亮的人，就是小奇的聾子表弟了。他只要在梯子上雙手朝月亮一抓，就可以全身都「飛」到月球上面。聾子表弟通常也是第一個爬上月亮的人。

從月亮上回地球比從地球爬上月亮更難。從月亮上回地球的動作，從月亮上看的話像是跳高，但是如果你從地球上看，就像是跳海。你要用力跳很高，把手臂舉起來，讓在船上的同伴抓住你的手，把你拉到地球上來。但是聾子表弟不一樣，他會像翻跟斗那樣，先蹲下來，然後用雙手用力去撐月亮，在地球上看，就像是用雙手把月亮舉起來一樣。他用力一撐月亮的時候，就會從月亮上飛起來，地球上的大海上的小船上的人就會抓住他的腳，把他拉回到地球上。

有些水母因為被月亮吸引，會跳出海面，浮在半空中。小咪咪在月亮上的遊戲，就是跳起來抓住飛在空中的水母。因為她太輕了，她從月亮上一跳起來，就會飄浮在月亮跟地球的中間，從地球上看，就像是飛在大海上一樣。她嚇死了，一下哭一下笑的。後來她乾脆亂抓浮在空中的小螃蟹、小蝦子來吃。這是一個好方法，小咪咪一直吃一直吃就越來越重，後來就掉到大海裡了。

小奇他們是去月亮上取奶的。牛的奶叫牛奶，羊的奶叫羊奶，媽媽的奶叫母奶，月亮的奶，叫做月奶，也叫月乳。月奶是月亮從地球的森林、大海、沼澤、高山飛過的時候，被月亮吸到月亮上的東西，像是優酪乳那樣發酵變成的。主要的成分有植物的汁、豆子、蜂蜜、水晶、魚卵、花粉、種子、鹽巴、海水、螃蟹還有小魚。只要把杓子伸進月亮的隙縫裡，就可以撈出滿滿的神奇好吃的月奶。

這些東西變成月奶以後，像是豆殼、魚骨頭、螃蟹殼都會混在裡面。但是過濾一點都不難，難的是要怎麼把月奶運到地球上。小奇他們的方法，是用杓子用力往地球上發射出去。只要力氣夠大，就可以把月奶射到大海上，再讓船上的同伴去撈。但是小奇常常力氣不夠大，月奶就會掉下來打在小奇的頭上。聾子表弟發射月奶也很厲害，他可以直接把月奶射進船上的水桶裡。

不只是這樣，蒐集月奶對聾子表弟來說，就像是跟月亮玩遊戲，他會在月亮上跳來跳去，一邊開心地大叫大笑，一邊到處用腳趾從月亮上的隙縫裡挖出月奶來，就像是在幫月亮搔癢一樣。小奇他們到後來就不自己找月奶了，常常就只是跟在聾子表弟後面，接住他挖出來的月奶。

聾子表弟每次在月亮上跳來跳去一段時間以後，就會不見人影。小奇覺得他一定是躲在月亮的某個秘密的地方玩了。但是月亮上到處都是尖尖的石頭、隙縫跟凹洞，小奇一點都不想要在月亮上玩。

小奇偷偷喜歡船長夫人，但是他知道船長夫人偷偷喜歡聾子表弟，而聾子表弟—大家都知道—他喜歡的是繞著地球靜靜地選轉的那個大球，月亮。

因為船長夫人每次都留在船上，所以有一次月圓漲潮的晚上，當他們把船划到月亮下面，準備要爬上月球蒐集月奶的時候，小奇故意說他這次不要上去月亮。小奇在心裡偷偷想著，要留在船上跟船長夫人在一起，他們可能會一起說話，可以說很久。但是當表弟第一個爬上梯子，爬到月亮上的時候，船長夫人突然說這次她也要上去。船長夫人從來沒有上去過月亮，但是船長不但沒有阻止，還把船長夫人推到梯子上。小奇在想，船長會不會其實不喜歡船長夫人。船長夫人爬上去月亮以後，小奇也想要上去，但是船長阻止他，因為船長夫人上去月亮了，小奇要負責看守船。

那天晚上的大海跟月亮都有點奇怪，大海看起來軟軟的，月光似乎變得更濃了。小奇他們發現，月亮開始遠離地球。月亮上的人都發現了，聾子表弟跟小咪咪也跑了一段距離以後，用力跳了起來。因為月球變遠了，小咪咪本來就因為太輕而跳不回地球上，現在當然更沒辦法；但是現在月球離地球遠得連聾子表弟也跳不回來了，他只好在空中慢慢地往地球游過來。船長說：「你們兩個快抓在一起啊。」聾子表弟往小咪咪游過去，抓住小咪咪，因為兩個人在一起變重了，就一起摔進了大海裡。

小奇爬上梯子大叫：「還有船長夫人在月亮上！」船長夫人也用力往地球的大海跳過來。小奇在梯子上，用力往船長夫人的方向跳起來，抓住了船長夫人，但是因為他跳得太靠近月亮了，所以跟船長夫人兩個人都被吸到月亮上。後來小奇才發現，他本來是要把船長夫人拉到地球上，卻反而把船長夫人拖到月亮上了。自己到底是不是故意把船長夫人拉到月亮上的呢？他這麼問自己，但是他也不知道。

小奇抬起頭，以為會跟以前一樣看到很近的一大片的大海，結果卻只看到小小的勾勾灣、小小的船，跟船上小小的人。要到下個月才會再一次滿月，大海才會再一次漲潮，小船才能在變高的海面，更靠近月亮。

而月亮開始繞著地球旋轉，勾勾灣看不見了，小奇跟船長夫人看到地球上許多其他的地方，有全部都結冰的陸地、熱得要命的火山、很高的雪山、有很多野獸跟蟲的森林、用石頭蓋成的大城市、還有金字塔。因為實在大遠了，這些東西看起來都很像，一大群大象跟一大群螞蟻，從離地球已經很遠了的月亮上看起來，都是一樣密密麻麻地，很難分得清楚。

小奇本來以為自己會很開心，因為可以跟喜歡的船長夫人單獨相處一個月。但是小奇發現自己並不開心，因為小奇非常想念地球，每天都忍不住一直抬頭看著地球。他有時候會看著船長夫人，小奇希望她跟自己一樣常常抬頭看地球，那就表示船長夫人也很想念地球，這樣的話，自己跟船長夫人至少有一個相同的地方。但是他發現船長夫人從來沒有抬頭看著地球，只是低著頭小聲地唱著很悲傷的歌。小奇終於知道，船長夫人想要的，就是變成月亮的一部份。她想要變成聾子表弟喜歡的月亮的一部份。

月亮終於繞了一圈，又滿月漲潮了，月亮也來到勾勾灣大海的上面，小奇看到有小船划了過來。勾勾灣跟小船都變得更小了，這表示月亮離地球更遠了。船上本來有很多人伸出很多竿子，但是這些竿子都太短了，離月亮還遠得很。船上的人似乎顯得很失望，把這些竿子就隨便丟在大海上。

後來，有一根長竹竿伸了上來。這是一根接著一根綁起來的長竹竿，因為竹竿很細，要很小心才不會被海風吹斷。這根竹竿一直往上伸，終於碰到月亮了。小奇跟船長夫人都認出來，在船上巧妙地操縱竹竿的，是聾子表弟。聾子表弟把竹竿朝著月亮推一下推一下，就像是用竹竿在撐住月亮這個大球；又像是在把月亮推得更遠一些，再讓它彈回來。小奇跟船長夫人都知道，這是表弟最後一次在跟月亮玩遊戲呢。

竹竿一碰到月亮，小奇就跳到竹竿上，但是船長夫人卻只是站得遠遠地，看著地球上的表弟，小聲地唱著悲傷的歌。小奇拼命往下爬，突然間竹竿都斷了，小奇摔到大海裡。

後來，回到地球上的小奇雖然覺得很幸福，但是還是常常抬頭看著月亮。小奇好像可以清楚看到月亮上的船長夫人，可以認出她的頭髮、手臂、眼睛、身體跟嘴巴。月亮離地球越來越遠，地球也越轉越慢。現在月亮雖然不再是一個很近的大球，變成天空上的一個又大又扁的圓盤，但是只要天空中有月亮出現，小奇就會看向它。


2010/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