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不准你吃

課程：自學班，平溪旅遊教學。小孩年紀小五到國二。

4/13號，我帶了去年夏天工作室團隊設計的教案「平溪大富翁」去課堂上，孩子們透過遊戲對平溪的地理、水文、人文和歷史有了初步的認識；4/20號的課堂上，我讓孩子們分成兩組，討論並且安排這次旅遊教學的行程和交通；4/25號早上六點十分，孩子們開始他們兩天一夜的旅程。我很快就理解到，這趟旅行我和孩子們最重要也最為急迫的任務，不會是關於平溪的種種，也不會是「以平溪為例，討論以資本家為首的開發型態，對地方居民生活、經濟型態的影響」這類複雜的主題。

從買票開始，找月台，上車，討論位置，請求跟陌生人換位置，被拒絕，站在走道旁的陌生人很「自動」地把東西放進自己座位的「範圍」裡，下車，準備轉車（看時刻表買票看月台上車再一輪）。到目的地，找路去民宿，路上瞪著眼睛看四週，問問題以及被問問題，找到民宿，放行李，躺下來。「然後要去哪？」「現在呢？」

「然後要去哪？」「現在呢？」這兩句話，我這輩子大概就屬這兩天聽得最多。

一直覺得出門旅行是很好的教育方式，我想不到人的一生裡有什麼事情是在旅途中不可能發生的。同伴吵架、疲倦不想繼續、計畫臨時改變或失敗、做了一個很想重來一次的決定、時間不夠，開心難過、興奮低落、期待失落、勇往直前與瞻前顧後。

五個孩子有五種樣子，這是一次他們出於自願的集體行動——真是佛祖保佑，他們是自願的，那讓我有充分的理由不去理會他們的抱怨。

沒有誰出來「裁定」（但我表明我不喜歡以投票作為解決歧異的方式），也沒有誰說了算。溝通、抱怨，再溝通、再抱怨。我很訝異他們不生氣或賭氣，也沒有誰被丟下或冷落。同行的友人說：「溝通是這麼難的，是許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

除此之外，為了把教育裡「關於世界」這一部份的責任還給世界，我在旅途中竭力保持神識的清明，好避免自己總是擋在孩子們面前，忍不住要為他們披荊斬棘。我知道，無論出於什麼樣的原因而把孩子擋在身後，也就是擋住了孩子看世界的視野，也就是擋住了世界要給孩子的真實際遇。

於是。在他們可能妨礙到他人時，我把他們交給世界。在他們在月台上忍不住想上廁所時，我把他們交給世界。在他們想要請火車駕駛為他們多等幾分鐘時，我把他們交給世界。在他們違反鐵路局的規定走在鐵軌上，我還是很努力地說服自己（但心驚膽戰瞻前顧後）：把他們交給世界。

於是。當他們真的妨礙到旁人時，那人對他們說「請別這樣。」當他們想上廁所時，月台的副站長室很體貼地為他們開放了。當他們做出要求時，火車駕駛說：「我不太方便，但我盡量。」當他們跟平溪當地的社運工作者興高采烈地提到「我們剛才可是有走鐵軌呢」的時候，就被婉轉地說教了一頓。

但是當他們蹲在瀑布旁重心顯然不太穩的時候，哪怕孩子聲明自己會游泳，我還是很「俗辣」地「請求」他們退後些。

回程，孩子問我：「這兩天我們學到了什麼？」我說：「我不知道，你說呢？」但我知道，這世界上並非只有「是或不是」以及「能或不能」，而「是」、「不是」和「能」、「不能」，你們堪堪都經歷過了。

其實我還多知道些什麼，託你們的福。

在孩子們走鐵軌的時候，我其實是非常焦慮的，但我在害怕什麼呢？我害怕的是孩子的生命安全，還是害怕我不能妥善履行我的角色所伴隨的責任？

走鐵軌真的那麼不安全嗎？其實還好。孩子們走的這一段路，遊人不少，也沒有山洞或橋，我清楚知道即便火車來了，還是有可以讓避的地方，而平溪線火車因為常有遊人走在鐵軌上，或是在火車來時靠近鐵軌拍照，駕駛為求安全，遠遠地都會鳴笛示警，所以安全是無虞的。

那麼，不妥的是它違反法律嗎？我是不是沒有善盡教導孩子的責任？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特別是當孩子看著鐵軌上嬉鬧拍照的遊客，指著「行人請勿穿越，違者罰款」的牌子問我：「真的會罰嗎？」的時候，詞窮如我，只好把這個問題的答案交給世界。

我也知道，關於「是」與「非」，世界的答案不太簡單，我並未完全認識到了，也不是我一個人在一時之間能夠說盡的。所以，如果我想要讓孩子懂得避讓危險、懂得分辨旁人的眼光、懂得這個世界上成文與不成文的種種規則或人情，我就必須克制我過多的擔心或善意，（在安全的情況下）把孩子還給世界，讓真實的世界用真實的方式與他們交往，而不只是站在我的身後，看見局部而零碎的世界。

然後，我期待他們會和世界建立平等的關係，不害怕它，不被它控制，也不欺負它。

最後我想談一下，在這次旅行中最令我難以忘懷的一句話，這句話和「然後要去哪？」「現在呢？」是一組的。

回程的最後，我們在台北車站解散吃晚餐，約好五點五十五分集合，趕六點十分的火車。孩子們在四十分時打電話來，他說：「我們的餐要十分鐘以後才能做好耶。」我問：「可是我們五十五分要集合，我也擔心我們趕不上火車。」他反問我：「所以你不准我們吃嗎？」

「所以你不准我們吃嗎？」

於是我知道，我們對於「擋在孩子與真實世界之間」的克制，還不太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