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總是會越來越好的



有位爸爸在學校看見有孩子被排擠的情形,建議我和孩子談談「遊戲裡的聯合行為與霸凌的差別」。也因為他瞭解那位孩子不擅於與同儕互動的行為模式,可能是出於某些生命處境上的困難,他在信中說:
也許我們不能改變他家庭中的成人對他的制約方式,但我們可以藉由我們的小孩,讓他看到一個與他自身家庭不同的互動模式。給他的心播下一顆不同的種子,讓他也有機會和我們自己的小孩一樣,看到更多有愛的世界。


我覺得這個建議很好,尤其是動機很溫柔溫暖,所以我用以下數個故事做為橋樑,打算在孩子心理埋下些什麼。第一個故事,是改寫卡爾維諾的〈呼喚德雷莎的男人〉,這個故事把「從眾效應」描述得淋漓盡致。有一個男子在樓下對著樓上喊「德雷莎」,隨著時間過去,越來越多人跟著喊。過了很久,終於有人發現不對勁了,他問:「你沒帶鑰匙?」那男子說:「有啊。」他問:「那誰是德雷莎?」男子說:「我也不知道。」他問:「那你幹嘛在這邊喊?」男子說:「我也不曉得。」於是他們決定喊最後一次就解散。但是當男子轉過巷口之後,他還聽得見有人在原處喊著「德雷莎」。

第二個故事是《綠尾巴的老鼠》

這個故事,是說一群老鼠為了要辦狂歡節,做了凶猛恐怖的野獸面具。戴上面具之後,卻忘了自己是在「假裝」,而真的害怕彼此了起來。直到有一隻外來的老鼠要牠們脫下面具,牠們才想起自己原來是溫柔平和的老鼠。

第三個故事是我以前在夏令營發生的故事。當時我被告知有「霸凌」事件正在發生,我趕到現場的教室,果真看到一群孩子正對著一位孩子「猛攻」。他們對著這位孩子丟塑膠墊,這位孩子也有反攻,但勢單力薄。這位孩子的表情複雜,他一下子興奮地笑,一下子又露出生氣的表情,讓人難以分辨他究竟是否在進行遊戲。我決定再觀察一下。

又過了一會兒,這位孩子的情緒終於失去控制,他衝向其中一位圍攻他的孩子,把那位孩子抓住,正要用力地揍他,就被我抓住。我請其他來幫忙的工作人員照顧在場的其他孩子,我自己則和這位被圍攻的孩子談話。

他說:「我才沒有在玩!他們都圍攻我!」我說:「可是你在笑啊。」他說:「那是一開始,我後來就不想玩了!」我說:「你有跟他們說嗎?」他說:「沒有。」我說:「你覺得如果你說的話,他們會停下來嗎?」他想了想,說:「不會。有可能會,有可能不會。」我說:「那下次你先說說看,如果不會的話,你來找我幫忙。不要打人,好嗎?我猜你也不想要打人。」孩子說:「好。」我又問:「你知道他們為什麼圍攻你嗎?」孩子說:「我不知道。」

我去問其他的孩子,孩子們都說:「不是我開始的,我進去教室的時候,他們就在圍攻他啦。我還以為是在玩,哪裡知道他不開心。」我說:「你們沒看見他的表情嗎?看起來像是在生氣。」孩子說:「是有啊,可是他又沒有說…。」其中有一位說:「我知道是誰開始的,他在打籃球。」

我去籃球場找到那兩位孩子,他們說:「一開始是在玩啊,他說『毛澤東萬歲』,我們就說:『中華民國萬歲』,然後就丟來丟去。後來人越來越多,我們覺得不好玩,就跑出來打球了。」

多麼荒謬,怎麼這樣幾乎要打人的事件,竟然理由如此無謂。但人類的歷史絕不乏類似的事件,譬如跟隨希特勒屠殺猶太人的德國人。

我安排這三個故事在一起,是打算面對兩個人類共有的特質:「從眾」以及「弄假成真」。

我:我就問那十個小孩說,你們是在欺負他嗎?他們就說沒有阿,就很好玩啊。你們覺得好玩嗎?
孩:不好玩。
我:可是你現在不是在玩嗎?看起來你覺得很好玩耶,真的不好玩嗎?
孩:因為那會傷害。
我:傷害什麼?
孩:傷害小朋友。
我:誰會傷害誰?
孩:小朋友會傷害小朋友。
我:怎樣傷害,可是那不是軟軟的?你覺得呢?
孩:如果旁邊有硬硬的東西勒?
孩:如果他跌倒呢?
我:所以沒有跌倒就沒關係?
孩:不行。
我:為什麼?我覺得可以啊,那東西不是軟軟的,還好吧?
孩:不然你試試看阿。
我:你們有玩躲避球嗎?
孩:我有玩過。
我:躲避球不是比那個還硬?還不是都有丟。
孩:那是軟的。
我:我覺得那十個人丟他還蠻好玩的阿。
孩:不行。
我:怎樣不行。
孩:不行就不行。

孩子雖然說不清楚,但我一直相信孩子其實很清楚「以多凌寡」是不妥當的,只是在語言上還沒辦法完整地說出他們的「感覺」或「感受」。這種清楚,我想是出於一種「如果我是他」的投射。

我相信在一般的情況下,不會有人蓄意地想要傷害別人。也是憑著這個信任,在過去處理這類事情的經驗之中,我總是可以找出孩子最原初的動機以及事件最原初的原因,而不只是停留在「有人就是會欺負人」這個層次。

我:後來我找到一開始丟的那個人,你知道他在哪裡嗎?他不在那十個小孩裡面,他走掉了。一開始有三個人跟一個小孩玩,那個人就說要「打敗好人」,另外三個小孩就說我們要「打敗壞人」,他們就開始互丟,玩起來,可是玩一玩,那三個小孩突然覺得不好玩了,他們就走了,但是還有其他的小孩在裡面繼續丟,然後我進去的時候已經沒有人知道一開始為什麼會丟了。
我:你們有被圍攻過嗎?
孩:沒有。
孩:我有圍攻。
我:圍攻過別人還是被圍攻?
孩:我有圍攻過別人。
孩:我也有,我們就是去圍攻他。
我:你們在圍攻別人時,知道圍攻別人的原因嗎?
孩:有一群他們金魚班的要追我。
我:圍攻你喔?
孩:嗯。
我:哪你那時候感覺怎麼樣?
孩:趕快跑。
我:那你覺得好玩嗎?
孩:不好玩。
我:為什麼?
孩:沒有阿,以後人家沒有追我。
我:為什麼?
孩:因為他跑很快。
我:喔。為什麼你們要追他?
孩:我只有一次。
孩:我也只有一次。
我:聽你們說好像不能追一樣,我覺得很好玩啊。
孩:明明就不好玩。
我:可是你有圍攻過別人啊,你圍攻別人的時候好玩嗎?
孩:好玩。(輕聲說)

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或多或少有被「圍攻」的經驗,這固然是因為許多遊戲的規則就是「一邊多一邊少」,譬如鬼抓人、捉迷藏,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加入人多的那一邊」,顯然會讓自己感覺上比較強大而安全。這就是「從眾效應」。有一個實驗是這樣的:從眾實驗,Solomon Asch

下面這個影片是竹教大學生做的「從眾效應」實驗,我覺得不如Asch原設計要來得精準,但還蠻有趣的:「從眾效應」實驗

我:好玩對不對,那你在圍攻別人的時候有想過被圍攻的人覺得不好玩嗎?
孩:嗯。
我:有喔?我在圍攻別人的時候都沒有在想,因為很好玩。
孩:我就阻止你。
我:可是你也有圍攻別人啊,你又沒有阻止旁邊的人。你們以後看到別人在圍攻別人,你們會阻止他嗎?
孩:會。
我:真的會嗎?
孩:我會叫我的同伴來阻止。
我:可是很恐怖耶,那麼多人,如果我去阻止,他們會不會也來圍攻我?
孩:會啊。

對被孤立的恐懼,也是人們不敢挺身而出、轉而加入強大一方的主要原因之一。加入弱勢的一方不見得就是有道德勇氣,如果他僅僅是不會分辨其中的危險,那也顯得很愚昧。

我們看見孩子們其實有充分的理由加入強盛的一方,不但是因為加入強盛的一方會讓自己覺得安全,更是因為他們清楚地預見了加入弱勢一方的後果。其中有些孩子,很可能更親身經歷了因此而被孤立的狀況。

我:對阿,很恐怖耶。
孩:叫一堆好朋友來跟我一起走啊,然後就不會被圍攻。
我:你說他們如果有十個我就再找十個人來。
孩:就十一個。
我:這樣他們會不會覺得被圍攻?就變我們圍攻他耶。
孩:我們就走開,散開。
孩:我們班很多人。
我:你說回去把全部的人都叫來對不對?
孩:通通叫來。
我:我發現一件事,原本只是好玩會不會最後變成很像打架一樣?
孩:會。
我:那怎麼辦?
孩:最後一個沒有打的話就可以阻止。
我:可是已經那麼多人在打了,我哪敢阻止。你看喔,這邊本來只有一個人,這邊有五個人要圍住他,本來只是在玩而已,可是他想說怎麼那麼多人圍住我,就像你們說的他就回去把他們班的人叫來,另一邊的人就想說我本來只是要跟你玩,你叫那麼多人來好像要跟我打架,所以他就跑回去再叫人,接下來怎麼辦?
孩:再叫多一點。

所以,我們或許可以設想那些總是聚眾的青少年們,一開始很可能不是想做什麼不懷好意的事,而只是像我們這些年幼的孩子一樣,覺得自己很弱,得要加入更巨大些的「什麼」,才能讓他不那麼害怕。就像稻子爸爸所提醒的,這些孩子大多有不為人知的難處。當這個巨大的社會「圍攻」他們的時候,如果有對抗的力量(大人或社會資源)站在這些孩子身邊,理解他們,用他們能接受的方式支持他們,他們又何必「把全班的人都叫來」呢?

我:所以你們的意思就是要打來打去喔?這樣就會一直打來打去,要怎麼樣才不會打來打去?
孩:停止。
我:怎麼停止?
孩:暫停。
我:誰說暫停?
孩:老師。
我:一定要靠老師喔?自己沒辦法解決喔?
孩:沒辦法。
我:變成這樣(變成人很多的時候)就沒辦法囉?那如果要自己解決從什麼時候開始最好?
孩:裁判。
我:這不是比賽阿。你們會一直都有老師嗎?
孩:不會。
我:長大以後就沒有老師了。
孩:大人不可能會跟大人吵架。
我:那大人要跟誰吵架?
孩:因為大人知道那是壞事情。打來打去會受傷。
我:你們覺得是這樣嗎?
孩:不是。
我:那為什麼小孩就會,大人不會?
孩:因為小孩不懂事啊。
我:你們都懂啊,你們都知道這樣不好啊。
孩:有一些人不知道阿。

在這次的對話中,我們看見孩子知道這些事情「不太好」,但他們有一個更重要的考量原因(趨吉避凶),使得他們選擇去加入強大的一方。孩子真的不懂事嗎?似乎不是。

而有些孩子「比較不懂事」嗎?我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但我選擇不相信這件事。因為我選擇不相信,所以我有了看見他的考量的機會。

而我們的孩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相信「有些孩子比較不懂事」呢?從那時候開始,他們失去了許多看見別人難處的機會。

我:那這樣打來打去怎麼辦?你們剛剛不是說會去阻止這五個人?你們會去嗎?
孩:會。
我:你不怕換你被圍攻喔?
孩:叫空手道來。
我:那不就是打架了嗎?
孩:我會跟他們說不要再打架了。
我:如果是我我會怎麼說你知道嗎?要不要聽聽看?
孩:好。
我:我就會去跟他們說他不想玩了,我也不想玩了。
孩:沒有。
我:你有碰過嗎?不然怎麼會覺得沒用?
孩:我有講過。
我:下次你可以試試看嗎?然後跟我說有沒有用。如果下次你碰到有人被圍攻,幫我跟圍攻別人的人說,他看起來好像不想玩了,我們不要玩了,幫我試試看。好嗎?
孩:好。

事情當然不是這麼容易,世界也不會這樣就和平。但如果我們一起前進,明天總是會越來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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