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神話] 02 神農
從小光十一樓的房間看出去，有一條河流，在放學回家的時候會閃耀著黃色的亮光。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那條河是頭前溪。
「頭前溪是新竹的母親河。」爸爸每次見到頭前溪，都會跟小光這樣說一次，好像很怕小光不知道，也或者是怕小光忘記。
小光記得，頭前溪是新竹的母親河。爸爸覺得重要的事情，小光常常也覺得很重要。
沒上學的下午，爸爸時常會跟小光一起走過馬路，爬上一道好玩的台階，站到高高的河堤上。有時候，小光會看到一些金黃色的東西，金黃色的河水，金黃色的稻穗，和有一點點金黃色的葉子跟金黃色的芒草花。
有一個星期六，小光和爸爸在河堤上賽跑，雖然是小光贏了，但是小光很清楚，爸爸是故意讓他的，想要讓小光高興。小光也真的很開心，不是因為贏了賽跑，而是因為爸爸想要讓他高興。
因為賽跑很累，小光洗完澡吃完晚餐以後，躺在床上翻書，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小光發現自己坐在一個沒穿上衣的高大男生旁邊。這個男生不只是沒穿上衣，也沒穿鞋子，全身只穿了用樹葉編成的裙子。他們兩個人坐在非常非常大的大樹下，大樹在一大片的田中間，田裡長滿了金黃色的稻穗，閃閃發亮。風從遠方吹過來，傳來像是海浪一樣的聲音。
小光看了看旁邊高大的男生，旁邊高大的男生也低頭看他。小光看見男生頭上有兩個微微突出的小角，有點像外國故事裡的惡魔。但是小光不知道為什麼不害怕。陽光很亮，大樹下很涼快，金黃色的稻穗看起來很溫暖，風很溫柔。被這些東西包圍，小光覺得沒什麼好害怕的。
「我有聽說，」頭上長角的男生說：「你幫了高速公路那邊的石頭公一個忙。」
他的聲音有點沈，聽起來很重。小光知道，如果你仔細聽聲音，有時候你可以聽出來，聲音的重量。
小光心想：「所以那些小石頭真的有跟石頭公好好相處耶。」
在「幫石頭公找石頭小孩去陪他」之後，小光還有去看過石頭公幾次，不過再也沒夢過石頭公了。他不知道那些小石頭有沒有搗蛋，或者石頭公喜不喜歡那些石頭小孩。
長角的男生問小光：「要不要到樹上坐坐？風景很好。」
長角的男生指了指頭頂的樹枝，小光順著他的手指抬頭看，陽光從樹枝和樹葉的縫隙穿過來，他低頭看，發現自己的衣服上和周圍的地上，有一大堆跑來跑去的金黃色小點點。
小光還沒回答，長角的男生已經開始爬樹。他爬得很快，小光也開始爬。雖然小光已經是同學裡最會爬樹的小孩，不過還是完全追不上長角的男生。長角的男生像是猴子一樣，手一拉、腳一蹬，就跳上另一個樹枝。
「現在的小孩都不太會爬樹吶。」長角的男生從高高的樹上往下看小光笨手笨腳的樣子，重重地嘆了口氣。
「因為沒什麼樹可以爬啊！沒有機會練習，怎麼會進步勒！」小光不服氣地抗議。
長角的男生聽了，哈哈大笑。然後他跳下來到小光身邊，耐心等著小光靠自己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只有在小光幾次差一點跌倒的時候，拉了拉小光，幫小光穩定一下身子。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小光和長角的男生終於爬到接近樹頂的地方，坐在一根容得下他們兩人的樹枝上。小光看見不遠的地方有一條金黃色的河流，彎彎曲曲的流向遠方。
小光問長角的男生：「那條河叫什麼名字？好漂亮喔。」
長角的男生說：「那條河叫頭前溪。」
小光嚇了一跳，他趕緊轉頭看了看，除了不遠的地方有一些矮矮的房子，四周只有一片片金黃色的稻田，和一棵棵大樹。
小光緊張地問長角的男生：「我家呢？」
長角的男生又哈哈大笑，他說：「還沒蓋出來。」
長角的男生說，這是小光出生的兩百年前。
原來，小光的家附近，兩百年前是這個樣子嗎？
矮房子、金黃色的稻田、一棵棵大樹。風吹起來的時候，不是他印象中呼呼呼的聲音，而是像海浪一樣的聲音。
沒有河堤，沒有河堤下的草地，沒有自行車道，沒有馬路，沒有在栽成某種圖案的花圃，沒有像小光他家那樣，高高的、高高的房子。
這麼多的田，都變成了房子嗎？小光覺得很驚訝，也覺得很可惜。房子很重要，可是田好像也很重要。雖然說不出原因，但小光隱隱約約覺得，如果田都變成了房子，好像不太好。
長角的男生有點傷心地說：「你也知道，這裡現在已經不是這樣了。你看見的是我記憶裡的樣子。」
看見長角的男生傷心，小光心想：「這些稻田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
小光突然對長角的男生很好奇，他問長角的男生：「你是誰？怎麼會知道以前這裡的樣子呢？」
長角的男生說：「我是神農，」
小光問：「嘗百草那個嗎？」
神農說：「對啊。」
小光有聽過神農的故事。故事裡的神農，有一個透明的身體，要是吃了有毒的東西，內臟就會變成黑色的。他到處旅行，吃了各式各樣的植物，把有毒的植物跟有益的植物紀錄下來，教給其它人，讓人們知道可以種哪些植物來吃，也知道哪些植物可以治哪種病。
小光想到，有一次爸爸帶他去看中醫，那個中醫師的桌上，就有一張神農氏的照片。雖然跟現在坐在旁邊的神農長得不太一樣，但是那個中醫師說那是神農氏的照片。難怪中藥吃起來常常有草的味道，煮的中藥看起來也就是草的樣子，跟西藥很不一樣。
神農知道小光在想什麼，他說：「對啊，有些人也把我當成中醫的祖師爺唷。另外有些人，則把我當成農民的保護神。」
小光說：「那你也想要我幫什麼忙嗎？先說好喔，雖然我跟你一樣，覺得這些田都不見了很可惜，但是我還在讀小學，可不能去幫你種田。」
神農哈哈大笑，這次笑了很久。小光覺得，這真的是一個很愛笑的神明啊。
笑完了，神農說：「田不見了，我雖然很傷心，但是這是你們自己的選擇，不管是好或壞，以後你們自己會承擔，我不會也不想要你們照我想要的方式去做。」
小光點點頭，覺得這樣很好。他自己也很討厭別人一直告訴他怎麼做，特別是他覺得自己對、別人錯的時候。
小光問他：「那你要我幫什麼忙呢？」
神農說：「我想請你記住現在這裡的樣子。」
神農用右手一揮，矮房子消失了，一棵棵大樹消失了，大片大片的金黃色稻田消失了，只剩下一些些，靜靜地躺在河邊。
從土地上，河堤冒了出來，河堤旁的草地冒了出來，自行車道冒了出來，馬路冒了出來，種成某種圖案的花圃冒了出來。像小光他家那樣，高高的、高高的房子，一棟一棟從地上長了上去。
他們坐在河堤上，兩百年一下子就過了。
風吹過來，不是像海浪一樣的聲音，而是他從小到大聽習慣的、呼呼呼的聲音。
小光突然覺得有點冷，神農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件外套遞給小光，是小光最喜歡的那件紅色的外套，小光趕緊穿上它。
神農接著說：「請你記住現在這裡的樣子，然後告訴你的兒女、你親戚的兒女、你朋友的兒女，或者你會當一個老師，那就請你告訴你的學生。」
「有一天，這裡的高樓會消失，變成更高的大樓，或者變回以前那種矮矮的房子。有一天，這裡的河堤、自行車道、馬路會消失，變成其它的建築物，像是停車場、球場或公園，也或者變回以前那樣的、大片大片的稻田。」
「有一天，風吹過來的聲音會改變，不再呼呼呼地響。」
「無論這些事情怎麼改變，我希望你幫一個忙，告訴比你年紀更小的那些人，或者也告訴長大了的你自己，你還沒長大的時候，這裡是什麼樣子。」
小光知道自己想要幫這個忙，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幫這個忙。
小光問神農：「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神農搔搔頭上的角，說：「我雖然知道，卻說不太清楚。有的時候，重要的事情怎麼樣也說不清楚，是吧？我想告訴你，所以我就告訴你了。如果你也想，那你這樣做吧。」
神農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小光知道，夢要醒了。
2012.10.11
「頭前溪是新竹的母親河。」爸爸每次見到頭前溪，都會跟小光這樣說一次，好像很怕小光不知道，也或者是怕小光忘記。
小光記得，頭前溪是新竹的母親河。爸爸覺得重要的事情，小光常常也覺得很重要。
沒上學的下午，爸爸時常會跟小光一起走過馬路，爬上一道好玩的台階，站到高高的河堤上。有時候，小光會看到一些金黃色的東西，金黃色的河水，金黃色的稻穗，和有一點點金黃色的葉子跟金黃色的芒草花。
有一個星期六，小光和爸爸在河堤上賽跑，雖然是小光贏了，但是小光很清楚，爸爸是故意讓他的，想要讓小光高興。小光也真的很開心，不是因為贏了賽跑，而是因為爸爸想要讓他高興。
因為賽跑很累，小光洗完澡吃完晚餐以後，躺在床上翻書，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小光發現自己坐在一個沒穿上衣的高大男生旁邊。這個男生不只是沒穿上衣，也沒穿鞋子，全身只穿了用樹葉編成的裙子。他們兩個人坐在非常非常大的大樹下，大樹在一大片的田中間，田裡長滿了金黃色的稻穗，閃閃發亮。風從遠方吹過來，傳來像是海浪一樣的聲音。
小光看了看旁邊高大的男生，旁邊高大的男生也低頭看他。小光看見男生頭上有兩個微微突出的小角，有點像外國故事裡的惡魔。但是小光不知道為什麼不害怕。陽光很亮，大樹下很涼快，金黃色的稻穗看起來很溫暖，風很溫柔。被這些東西包圍，小光覺得沒什麼好害怕的。
「我有聽說，」頭上長角的男生說：「你幫了高速公路那邊的石頭公一個忙。」
他的聲音有點沈，聽起來很重。小光知道，如果你仔細聽聲音，有時候你可以聽出來，聲音的重量。
小光心想：「所以那些小石頭真的有跟石頭公好好相處耶。」
在「幫石頭公找石頭小孩去陪他」之後，小光還有去看過石頭公幾次，不過再也沒夢過石頭公了。他不知道那些小石頭有沒有搗蛋，或者石頭公喜不喜歡那些石頭小孩。
長角的男生問小光：「要不要到樹上坐坐？風景很好。」
長角的男生指了指頭頂的樹枝，小光順著他的手指抬頭看，陽光從樹枝和樹葉的縫隙穿過來，他低頭看，發現自己的衣服上和周圍的地上，有一大堆跑來跑去的金黃色小點點。
小光還沒回答，長角的男生已經開始爬樹。他爬得很快，小光也開始爬。雖然小光已經是同學裡最會爬樹的小孩，不過還是完全追不上長角的男生。長角的男生像是猴子一樣，手一拉、腳一蹬，就跳上另一個樹枝。
「現在的小孩都不太會爬樹吶。」長角的男生從高高的樹上往下看小光笨手笨腳的樣子，重重地嘆了口氣。
「因為沒什麼樹可以爬啊！沒有機會練習，怎麼會進步勒！」小光不服氣地抗議。
長角的男生聽了，哈哈大笑。然後他跳下來到小光身邊，耐心等著小光靠自己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只有在小光幾次差一點跌倒的時候，拉了拉小光，幫小光穩定一下身子。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小光和長角的男生終於爬到接近樹頂的地方，坐在一根容得下他們兩人的樹枝上。小光看見不遠的地方有一條金黃色的河流，彎彎曲曲的流向遠方。
小光問長角的男生：「那條河叫什麼名字？好漂亮喔。」
長角的男生說：「那條河叫頭前溪。」
小光嚇了一跳，他趕緊轉頭看了看，除了不遠的地方有一些矮矮的房子，四周只有一片片金黃色的稻田，和一棵棵大樹。
小光緊張地問長角的男生：「我家呢？」
長角的男生又哈哈大笑，他說：「還沒蓋出來。」
長角的男生說，這是小光出生的兩百年前。
原來，小光的家附近，兩百年前是這個樣子嗎？
矮房子、金黃色的稻田、一棵棵大樹。風吹起來的時候，不是他印象中呼呼呼的聲音，而是像海浪一樣的聲音。
沒有河堤，沒有河堤下的草地，沒有自行車道，沒有馬路，沒有在栽成某種圖案的花圃，沒有像小光他家那樣，高高的、高高的房子。
這麼多的田，都變成了房子嗎？小光覺得很驚訝，也覺得很可惜。房子很重要，可是田好像也很重要。雖然說不出原因，但小光隱隱約約覺得，如果田都變成了房子，好像不太好。
長角的男生有點傷心地說：「你也知道，這裡現在已經不是這樣了。你看見的是我記憶裡的樣子。」
看見長角的男生傷心，小光心想：「這些稻田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
小光突然對長角的男生很好奇，他問長角的男生：「你是誰？怎麼會知道以前這裡的樣子呢？」
長角的男生說：「我是神農，」
小光問：「嘗百草那個嗎？」
神農說：「對啊。」
小光有聽過神農的故事。故事裡的神農，有一個透明的身體，要是吃了有毒的東西，內臟就會變成黑色的。他到處旅行，吃了各式各樣的植物，把有毒的植物跟有益的植物紀錄下來，教給其它人，讓人們知道可以種哪些植物來吃，也知道哪些植物可以治哪種病。
小光想到，有一次爸爸帶他去看中醫，那個中醫師的桌上，就有一張神農氏的照片。雖然跟現在坐在旁邊的神農長得不太一樣，但是那個中醫師說那是神農氏的照片。難怪中藥吃起來常常有草的味道，煮的中藥看起來也就是草的樣子，跟西藥很不一樣。
神農知道小光在想什麼，他說：「對啊，有些人也把我當成中醫的祖師爺唷。另外有些人，則把我當成農民的保護神。」
小光說：「那你也想要我幫什麼忙嗎？先說好喔，雖然我跟你一樣，覺得這些田都不見了很可惜，但是我還在讀小學，可不能去幫你種田。」
神農哈哈大笑，這次笑了很久。小光覺得，這真的是一個很愛笑的神明啊。
笑完了，神農說：「田不見了，我雖然很傷心，但是這是你們自己的選擇，不管是好或壞，以後你們自己會承擔，我不會也不想要你們照我想要的方式去做。」
小光點點頭，覺得這樣很好。他自己也很討厭別人一直告訴他怎麼做，特別是他覺得自己對、別人錯的時候。
小光問他：「那你要我幫什麼忙呢？」
神農說：「我想請你記住現在這裡的樣子。」
神農用右手一揮，矮房子消失了，一棵棵大樹消失了，大片大片的金黃色稻田消失了，只剩下一些些，靜靜地躺在河邊。
從土地上，河堤冒了出來，河堤旁的草地冒了出來，自行車道冒了出來，馬路冒了出來，種成某種圖案的花圃冒了出來。像小光他家那樣，高高的、高高的房子，一棟一棟從地上長了上去。
他們坐在河堤上，兩百年一下子就過了。
風吹過來，不是像海浪一樣的聲音，而是他從小到大聽習慣的、呼呼呼的聲音。
小光突然覺得有點冷，神農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件外套遞給小光，是小光最喜歡的那件紅色的外套，小光趕緊穿上它。
神農接著說：「請你記住現在這裡的樣子，然後告訴你的兒女、你親戚的兒女、你朋友的兒女，或者你會當一個老師，那就請你告訴你的學生。」
「有一天，這裡的高樓會消失，變成更高的大樓，或者變回以前那種矮矮的房子。有一天，這裡的河堤、自行車道、馬路會消失，變成其它的建築物，像是停車場、球場或公園，也或者變回以前那樣的、大片大片的稻田。」
「有一天，風吹過來的聲音會改變，不再呼呼呼地響。」
「無論這些事情怎麼改變，我希望你幫一個忙，告訴比你年紀更小的那些人，或者也告訴長大了的你自己，你還沒長大的時候，這裡是什麼樣子。」
小光知道自己想要幫這個忙，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幫這個忙。
小光問神農：「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神農搔搔頭上的角，說：「我雖然知道，卻說不太清楚。有的時候，重要的事情怎麼樣也說不清楚，是吧？我想告訴你，所以我就告訴你了。如果你也想，那你這樣做吧。」
神農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小光知道，夢要醒了。
2012.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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