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沒人敢吃甜甜圈〉的分析

自從我認識羅士哲以後,有一種行使幽默感的風格,從羅士哲展開,傳染給所有我們共同認識的人,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染上了。也包括跟我們一起工作一段時間的小孩。

譬如說,如果有小孩偷懶把東西丟給我,說:「駿逸你幫我拿。」我心情普通或不好的時候,就會直接拒絕;心情好的時候,有可能會幫他拿;心情很好的時候,我會說:「好。」然後把東西接過來,放在路旁,等他發現以後,他會一邊笑一邊抱怨一邊跑回去拿。

所以,當我把東西拿給很熟的小孩拿一下的時候,他把我的東西接過去直接放在路邊,自己加快腳步跑走,讓我一邊笑一邊抱怨,這也是常有的事。

有的時候,很熟的小孩會習慣性地問出一些沒道理會被我們拒絕的問題,我們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他。譬如在廁所旁邊休息的時候,問士哲:「士哲我能不能上廁所。」這時羅士哲會說:「不行。」小孩通常會楞一下,回想一下羅士哲的為人,然後笑呵呵地說:「誰管你,我要去。」

或者小孩會一直問我:「今天要上什麼?」第五次之後,我的標準答案都是:「倒立。」熟一點的小孩,就會開始跟我抬槓:「好啊,你先示範一個小時。」或者是:「我超強的,我可以三天都腦袋在下面。」

今天,小孩從我手上接過甜甜圈,問我:「這可以吃嗎?」我也毫不猶豫地說:「不行,你只能看。」那時我根本沒想過,這一群跟我這麼熟的小孩,會不敢吃。

原因當然有很多,不夠熟是其中之一,而其它大多數原因,恐怕都不是我能做點什麼的。但我在那個當下,覺得不能滿足於跟眼前這些孩子的這種關係,憑著直覺,我決定展開一場冒險。在過程中,我十分小心地注意孩子們以及我自己的狀態,注意不能逾越我的權利範圍。我也特意保持氣氛的輕鬆,讓整個過程是歡樂的,大家一邊笑一邊彼此詰問。

我想要讓整個現場只有「不能吃」這一句話是我給出來的「禁制」,除此之外,舉凡我的肢體動作、其它的語言內容、環境的氣氛等等,都在鼓勵孩子們「吃啦,快吃。」

我在打上面這段話時,自己也覺得字面上看起來很詭異,但我身在現場時,覺得氣氛真的有如我所預期的。不過,當然啦,我也可能搞錯了。

簡單地說,我是想要塑造一句「沒有內容的話」,讓不在場的那個對象「附身」,並且盡可能排除其它一切的影響,讓這句「被附身的話語」獨自發揮威力。

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我雖然多少想要捉弄孩子們,但不是要「取笑」或「貶低」他們,所以我希望讓孩子受威脅的感覺減到最低,「大家玩一玩」就好,無傷大雅的程度。可能的話,就讓孩子們憑自己的力量去對抗那個「附身在話語上的什麼」,繼而長出力量。我本來是以為馬上就有小孩會吃,至少跟我熟的那幾個很快就會吃了,但最後跟我預料的不太一樣。

在整個過程之後,我準備跟孩子們討論這件事。這時,有一個孩子問我:「我可以坐在桌子上嗎?」我說:「不行。」她想了一下,就笑著跳上桌子了。其它孩子看了,也紛紛跳上桌子。

我哈哈大笑,對那個孩子說:「可是妳這樣,會擋到後面那個人耶,這樣我看不到他。」她回頭看了看,調整了一下位置。

然後,我是這樣跟孩子們說明這件事。

「大人時常會命令你們,要你們做什麼,或不做什麼。有的時候,大人不會給你理由,你也不問理由。有的時候,你問了理由,大人也給你一個理由,那個理由很蠢,你根本就不相信,但你害怕被處罰,所以你就做了。還有的時候,大人給了一個蠢理由,要你不能做一件事,那個理由你不相信,你也知道做了不會怎樣,但你還是不敢去做。

最後那個情況,是我最害怕的。像是這一件事,你們根本就不相信我的理由,也知道我不會處罰你們,但你們還是不敢去做。

我知道你們是講道理的人,但除此之外,我期待對於那些沒道理的事,你們也可以試著不去做它,特別是不做也不會有恐怖的事情發生的時候。

當然啦,有些沒道理的事情,不去做會很恐怖,那我也會做啦。所以盡量就好。」

接下來,我想談一些我在這場冒險裡的觀察和想法。當然,無論是我的紀錄或是這篇分析,都必然有缺失的地方,但我相信我所紀錄以及分析的,都是整個現象的一部分。至於這個部分有何等價值,呃,那就見仁見智吧。

一、 吃完甜甜圈的改變
我看見孩子們在吃了甜甜圈後,有一種「踏實」的心情。我的解讀,是因為他證實了「這真的不會發生什麼事」,以及「駿逸真的不會因此而傷害我」。

在那之後,突然有一個瞬間,所有吃了甜甜圈的孩子們都撲到我背上,和我親密地貼近。這對我和某幾位較不熟的孩子來說,是新的經驗和開展。

經歷了這場冒險,我清楚地感受到孩子們跟我的關係親密很多。他們對自己更有信心,對我也更有信心,更能講理,也更能對我行使拒絕和承諾。

二、 最後一位吃甜甜圈的孩子
他在所有孩子都吃了甜甜圈之後,相對於其它孩子越來越興高采烈的氣氛,他開始慢慢安靜下來,我知道這時該小心拿捏停止冒險的時機。我認為這時停止冒險對他來說有點可惜,如果他能在這時小小「叛逆」一下,應該可以強化他掌控自我的能力。但他的兩眼漸漸無神,我看見他將要進入「無力者」的狀態,於是我決定停止這場冒險,以免他因此而受到傷害。

三、 威權幽靈
即使第一個人快把整個甜甜圈吃完了,大多數人還是不敢吃;即使我從來沒處罰他們,他們也相信我才不會處罰他們,他們還是不敢吃;除了一句「聽起來很像開玩笑,而且沒道理的規則」,孩子們並沒有受到其它的威脅,這樣他們也不敢吃。

綜合以上現象,我想假設的是:孩子們怕的不是在場的有形或無形對象,甚至也不是未來會發生的事。

孩子們畏懼的,對我來說是類似於「幽靈」的威權。不在此時,不在此地;卻也無時不在,無所不在。

四、 衝動可以克服威權控制
在過程中,我們有發現一個狀況:孩子「不理會」比較有道理的「請不要玩門,門會壞掉」,但卻理會「不要吃甜甜圈,因為要訓練你的耐心」呢?

我覺得這不是「理不理會」的問題,而是有些小孩在玩門的時候,「能不能玩」或「門會壞」的念頭壓根沒浮上腦袋,所以提醒他之後,孩子大多就能夠接受而停止動作,雖然要一直重來啦。而「不能吃」這件事情,從他拿到甜甜圈之後,腦袋裡就已經浮現「能不能吃」這個問題了。

所以說,在一種情況下,無所不在無時不在的威權幽靈會無能(或來不及)控制人的想法或身體,那就是「很high」的時候。當情緒來的時候,威權時常無法運作,所以我們要小心保有孩子們的情緒,像是生氣、興奮、難過之類的,都會是孩子日後克服威權控制的利器。

五、 建議?
說實在,我沒什麼建議。這種無時不在、無所不在的對象,我也很怕。
有對策的,敬請指教。

啊,我勉強有一個覺得不賴的。
那就是「面對威權,我們幽默一點吧」。

留言

  1. 你是一個很有心的老師,謝謝你記錄這場冒險,這真的是很值得讓大人思考的好材料。
    除了你分析的部分之外,以我自己和小孩相處的經驗,我還看到了一些小孩與大人很微妙的互動,想與你分享與討論。

    在這裡,我看到小孩對於權威與威權之間的有趣反應。在小學時期的孩子,他們內在對於可信賴的大人,會形成一種對大人的信任感,這樣的大人在他們眼中,一站出來,自然的就已經是一種權威了,他們會願意去信任這個大人的所言所行,因為他們在乎這份關係。
    所以,我覺得在對門和對一個他們所信任的大人給的甜甜圈之間的反應,就有著有趣的不同。
    門不會與他們互動,門不會有他們在乎的回應,老師對他們的要求,自然就不會有直接進去腦中的反應,他們很容易就忘記不要玩門這件事,但老師的提醒還是會有效,因為他們在乎老師的反應,越在乎老師的孩子,老師的話就越有效。
    還有,門是大家一起玩的,甜甜圈是個別的,這就對應到每個孩子和老師之間的個別性關係了。
    我猜測,這是一開始大家都不敢吃的一個原因之:當一個孩子內在自然信任的權威,帶著威權說:你不能吃時,他們會有所猶豫。那是基於他們對老師的信任,他們會想聽從,因為他們在乎老師的反應,他們在乎與老師之間的關係。
    所以他們會困惑,因為那與平常不使用威權的老師不同,他們需要進一步的資訊去確認老師的真正意思,也想要再三確認這麼做不會破壞他們所在乎的關係,他們才能放心地吃。
    而那個堅持不吃的孩子,除了要不要反抗威權外,雖然孩子說不出來,但在心理上,會不會有種被耍了的委屈而下不了台?以致他要等你可以吃的指令,讓他可以下台?

    這個冒險對小學生與國中生來做,我想應該會有不同的反應。因為他們內在發展的不同,對他們所信任的權威的反應也會有不同。

    這個實驗一開始若是一個陌生的大人來做,而不是他們一向信賴的老師,應該也會有不同吧?當他們經過這次冒險,再換一個陌生的大人來做,會有什麼反應?
    這是我很好奇的。

    而我也在想,除了想讓孩子有機會思考威權操控的問題外,是否也不要忽略從孩子"內在發展"與對於"關係"的反應角度來看孩子的回應。

    這個實驗,從我的角度來看,也讓我看到:當一個孩子所信任的權威,意圖使用威權操控孩子時,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身為大人,不可不慎啊!

    一些心得,與你分享^_^
    版主回覆:(2012-12-04 15:06:59)
    每一種分析或推測都是有可能的,所以我就不對這部份做回應了。

    另外,我想多提供一些現場的資訊。

    這群孩子時常直呼我的名字,而不叫我老師,但有些時候會叫我老師。大致上來區分的話,當事情跟課堂有關,或者他們想要我同意什麼時,就會叫我老師,其它時候大多叫我名字。譬如:「老師,我可以去外面玩嗎?」「駿逸,你知道賽爾號嗎?」

    我自己看起來,孩子們在開口之前,就已經下意識地依照他們對事件的歸類,決定了他們是否在跟威權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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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駿逸老師:
    非常欣賞你跟孩子們互動的方式,謝謝你的小小人類學記錄,不但很有趣,而且帶來的啟發也很大。

    最近關於清大的相關新聞,都讓我覺得,許多握有權力的大人,都把幽默感留給他們所認為的「同等級」的大人來專用,對於所謂的「小孩子」,這些大人幾乎一點幽默感都沒有。當這種威權式的互動關係一再強化時,敢咬下甜甜圈的孩子真的不多。

    衷心地期盼,台灣的教育體制裡,可以有更多想法與作法都與你接近的老師,這樣,可能比較有希望培養出更多敢吃甜甜圈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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