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程記錄] 社會營,報導龍小組

文字;士哲

有時候,我覺得教育像拼圖,體制內教育,是有點粗糙的基本款。補習是一種補充包,可以在基本款上面加些漂亮的花案。拿台灣拼圖來說好了,基本款就是拼出個形體,補充包可能可以蓋個花博,蓋個巨蛋,蓋個五光十色的台灣館。好了,現在我們有個金碧輝煌的台灣了,但總覺得,還少了些什麼。除了體制內教育,和補習之外,還少了些什麼。

在教育的版圖裡,名之為「人」的補充包,還遠遠沒有上市。

公民課本裡有很多口號式教學:要有「國際觀」,要「關懷弱勢」,要「民主自由」布拉布拉布拉……。但在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由人組成的「社會」,進到孩子們的視野之前;在孩子們認識了他人,也認識了自己邊緣的處境,並進而走向社會,有所行動之前,這些口號,都只能止於空談。

我們想端出來的,就是這樣一種補充包。我們甚至更貪心,希望它有朝一日能喧賓奪主,成為孩子們生命的基本款。這需要反覆的思考,反覆的練習,反覆在成為一個公民的努力中,成為一個人。

我們從一個故事開始。


Day1
士林王家強拆事件(或稱文林苑事件),發生在今年的3月27~28日。27日晚上,數百名社會人士和學生,齊聚在士林王家的門口,抵擋即將來臨的怪手。隔天早上,警察將人群一個一個拖走,驅散,怪手長驅直入,拆毀了王家的祖宅。關於這一事件報導,請見高牆與雞蛋

課程從這兩天的照片開始,警民衝突的景象,配合上音樂家林暉鈞為王家演奏的「辛德勒名單」。孩子們靜默地端詳著這些影像,結束後,我們開始詳細地,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



我將文林苑劃定區域附近的空照圖輸出,配合照片來進行講解。整個故事橫跨的時間軸很長,從王家剛被畫入都更區域,一直到兩週前(6/22),同意戶與建商進攻王家土地,以貨櫃佔地。我把找遍照時間順序安排,一張一張,放在空照圖上適當的位置。在這個教案中,孩子們不只把故事聽進了腦海裡,也對當地的環境有了個大概的認識。

說完故事之後,小孩們兩兩一組,挑選一個故事中的角色,揣摩角色的意見,想法,和感覺。準備開始一場在現實世界中從未發生過的,刺激無比的「協調會」。



根據經驗,這種要小孩獨力發表意見的場合,一開始一定會很乾,但在暖機時間過了之後,討論就自動展開了。

王家人首先開始發表意見,他們當然反對拆屋,希望台北市政府能負起責任,把目前台北劃定的八百多個都更區域全部取消,這樣就不會再有更多受災戶出現了。球掉到了郝龍斌團隊身上,扮演他們的,是一個一年級,和一個三年級的小孩。其中一個小孩堅定地反對都更,一聽到這個意見,幾乎馬上就點頭答應了。

但是,孩子啊,身為台北市長,怎能答應這種事情呢?

如果把都更區域全部取消,公共建設該怎麼辦呢?這個城市難道永遠不蓋新大樓,挖新馬路嗎?我提醒了這兩位郝龍斌,他們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是的,這就是面對這個問題應有的反應。

同意戶發表了他們犀利的意見,他們東打王家和王家有人,西揍台北市政府。他們認為王家人怎麼不乾脆答應就好了呢?反正,房子拆都拆了,你想保護祖產,可是祖產早就沒了呀!王家友人更是一群多管閒事的傢伙,害得同意戶得要流落在外。最後,同意戶還對台北市政府提出了建議:乾脆把都更的門檻提高到100%(原本是要取得劃定區域內80%面積住戶的同意)。

王家人和王家友人,都跟同意戶槓上了。王家人說他們想住在老房子裡面,不想住到大樓裡面去,他們要政府蓋一間一模一樣的回來。但同意戶說,他們偏偏就是想住大樓,不想住透天,因為他們想搭電梯。王家人回嘴說,那乾脆叫政府給你們蓋透天裡面加裝電梯好啦!這整個過程裡,兩位郝龍斌都在旁邊愣著,我偷偷問他們說,你們要幫他們蓋回房子嗎?很貴哦!他們搖搖頭。

王家友人和同意戶吵得更凶了。同意戶說王家友人多管閒事,才讓他們流浪。王家友人回說:「我們守在這裡也很辛苦啊!」「你可以不要啊!」「我也不是自己想要啊!」兩方你來我往,交戰不休。最後,王家友人被逼急了,就指著王家人說:「啊!都是他們害的啦!」

王家友人臨陣倒戈,成了同意戶友人。

而郝龍斌也面臨了艱難的抉擇:真的要把標準改成100%嗎?這樣不就一樣永遠不用建設?同意戶想了想,改口說那90%好了。可是,光拿王家這件事來說,同意的人就高達91%啊!孩子們已經抓到,法律制度有其問題在,但要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改法,確實不易。




整個協調會,郝龍斌可以說是眾矢之的。幾乎大家都認為錯是出在郝龍斌身上,因為是北市府通過了建案,也是他們派出了怪手。但是,其實是樂揚建設合法要求北市府來派出怪手(都更條例36條),而北市府只是依法行政,這樣說起來,該算是誰的錯呢?

協調會的最後,我請孩子們表態:依他們自己的意見,是支持拆除,還是反對拆除。結果,在八個孩子裡面,有一個同意拆除,一個游移不定,六個反對拆除。這是個好現象,因為,這代表他們在這場辯論裡,慢慢發現正反兩方都有其「道理」。

但這肯定還不是他們的最終答案,或者說,根本不會有什麼最終答案。在後天去過了王家之後,他們的意見,一定或多或少會有所不同。

當我告訴孩子們,第三天我們要到王家拆除的現場,好幾個孩子張大了嘴巴,不可置信。是的,孩子們,甚至絕大多數的大人,從沒這麼直接的貼近過「社會」,但,這正是這個營隊的主軸。

Day3

這天,我們啟程,前往王家現場。



王家現場已經蓋起了一間組合屋,成為都市更新受害者聯盟和王家人駐守的據點,另外,建商則在622的突襲之後,每天派一群工人鎮守此地的貨櫃,以防王家人搬動(此外,他們一直認為王家人會破壞怪手)。今天,受害者聯盟的小虹,要來跟我們分享這裡的故事。

我們先繞了附近一圈,瞭解環境。小虹跟我們介紹了一棵不知有多久的老樹,這棵樹長在文林苑旁的道路邊。當初,王家人指出,這裡有一棵老樹在,這樣文林苑到時候失火了,消防車不就進不來?樂揚建設動作飛快,立刻將這棵老樹給砍了。我們站在樹旁端詳許久,樹上還繞有紅帶,像是祭拜的痕跡。原來,文林苑事件的第一個犧牲者,是祂,無名的樹神。

甚至連旁邊郭元異稟店的招牌,也因為這個建案而拆除移位。移位後,這條小巷子的幅寬大約增加到三米半,消防車能進得來嗎?如果可以半邊開上人行道,或許行吧。



孩子們拿出已準備好的問題,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開始訪問小虹。這些問題,許多是在第一天的討論中,孩子們回答不出來的疑難。

小虹耐心聽完每個孩子的每個問題,統整成幾個大方向:事件的經過,為什麼支持王家,以及怎樣才可以避免這種狀況。事件的經過,由王家的姊姊和媽媽出來替我們說明,他們從王家的祖先,談到這裡從前的樣貌,談到對家的情感。孩子們對這段故事印象深刻,幾乎每個孩子在回去以後,都還一再提到「要珍惜祖先流傳的東西」。這些話,我相信學校老師也都常常耳提面命,不過,場合換到了這裡,不同就是不同。



小虹學的是都市規劃,他跟孩子們講解了國外的經驗,說明怎麼做可以減少這類都更的爭議。國外有很多更個人化的作法,替老舊住宅量身訂做更新的方案,並且由居民自己發起申請,而不是由建商強勢介入,強行拆除改建大樓。相較起來,我們台灣的制度,總是著重效率,以多數暴力抹煞個人權利,換來一場自以為是的「進步」。

整個訪問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期間,小孩幾乎每個人多端端穩穩的坐著,細細的聽著。重點不僅在於小虹和王家人說出的道理,還在於他們的身份,和這個環境。到了現場,件到了當事人,才能進入整個事件的核心。



在休息的時候,駿逸提了一個意見,要孩子們買養樂多分給受害者聯盟的人,王家人,以及樂揚建設派來看守的工人。孩子們聽了還挺興奮的,喜孜孜的買了好多養樂多。給聯盟的朋友,他們接受了,但王家的阿姨嬸嬸們客氣的拒絕了(我們吃了他們許多西瓜…..真是不好意思…..)。最刺激的部份,是拿去給看守的工人。要對他們開口,對孩子來說是太難了,於是,就由我來開口,孩子們跟著看。



工人們拒絕了,言語上也非常客氣,但,和王家人的客氣,顯然有所不同。一種,是禮貌,一種,是有所戒備。我們都知道,但孩子們不知道,這些人,無論如何,都是不准拿的。駿逸跟孩子們解釋了這件事:這些工人所屬的公司,不讓他們做任何除了看守以外的事情。對孩子們來說,這是一個好機會來看看組織對個人的限制。

孩子們在這裡找自己印象最深刻的場景,畫下來,為往後要寫的報導作準備。完成之後,我們簡短的聊了一下,今天學到了些什麼。有一位昨天扮演同意戶的孩子說他對王家改觀了,他覺得王家沒有他想的那麼壞。他說它要支持王家了,但,同意戶又該怎麼辦呢?他們也還在外面流浪啊。他說,他也支持同意戶,他想要找到一個辦法,讓同意戶跟王家能夠和解。




歷經思索與現實的張力,不僅能讓孩子學會判斷,還能學會溫柔。

孩子們提出了好幾個「小孩能幫忙這件事」的方法。一個小孩說要來刷廁所,一個小孩說要拿自己的零用錢,買水寄來這邊給大家喝,一個小孩說要自己印傳單來發。我請小孩把這些想法放在心裡,明天,他們將正式開始,以小孩的身份展開行動。

行動影響社會。小小的行動,也有小小的影響。如果孩子們能記得這些經驗,有一天,這些影響,會透過他們放大。

Day4

一整天的奮鬥,揭開序幕。



我向孩子介紹什麼叫做「發聲」。發聲,就是把自己的意見說出來,給其他可以影響這件事的人聽。在教室裡面,為班級裡公共的事情發表意見,讓其他人聽到,而可以一起討論,就是一種「發聲」。但在社會裡發聲,要比舉手說話麻煩得多。我向孩子們介紹了三種常見的發聲方式:抗議,提告,以及寫信,並讓他們試著辨認這些發聲的「對象」是誰。抗議,是對政府官員,提告是對法官(把問題說給法官聽),寫信也是寫給政府官員。但孩子們也發現了一件重要的事:每一個人,其實都是發聲的對象,因為這些資訊都會透過網路,新聞,報紙,傳到每一個人的手中。最後,我介紹了我們這次要用的發聲形式:新聞臺。新聞臺是我們已經實踐過的一種發聲形式。簡單的說,就是設一個攤位,發送自製的報導,並利用攤位來進行講解。對小孩來說,這個方式最沒有風險,門檻也最低。

我們討論了一下,攤位需要有哪些東西,最後,敲定要有這幾樣:報導,海報,兩副對聯,還有相本。相本的用意,是要請來聽講解的路人繪製自己的全家福,放進相本裡面,匯集完成後,寄給王家,當作一份祈福的禮物。現在還在蒐集中,詳情請看這裡

拿著昨天在現場畫的圖,小組開始趕工了。




我們討論了三個可以寫進去的部份:事件的經過,要珍惜組先的東西,支持王家,也支持同意戶能住進自己的家。如果想看孩子們寫的報導,請看這裡

下午,孩子們想出了兩副對聯:「建商無限拆到飽,王家困擾真可憐」,「樂揚用錢逼居民,王家可憐沒房子」。此外,還敲定了我們小組的名字:「報導龍小組」,聽起來還真的頗酷的。

兩副對聯和一張海報,我們折騰了一個下午。裝備都備齊了,接著,就等明天了。

Day5

一早,公車就等了四十分鐘。時刻表上面寫著25~40分鐘一班,那麼,我們還真夠衰的。




搭完公車,頂著大太陽,走到預定地點:學府路的溫馨小站,已經十一點多了。報導龍小組,在開始工作之前就幾乎被太陽給烤乾了,一群人攤在店裡喘氣。

這種症頭,唯有好好吃一頓,才能解決。

一批小孩吃7-11的涼麵,另一批,跟我和另一位助教大吃牛肉麵和炸醬麵。「有力氣了沒?」「有!」「要不要來工作了?」「要!」於是,我們就上工了。



「王家拆屋說明站」設立起來了。孩子們拿著自己的報導,開始今天的工作。我們的策略是,在路上發報導給路人,然後,請他到說明站這裡來聽詳細的說明,並請他畫一張自己的全家福。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一點都不是這麼回事。

下午的路上行人並不多,我們鎖定了兩個會有固定人潮的地方:郵局和7-11。

孩子們在郵局門口守候,隨時準備突襲進出郵局的人。他們說這個活動就像是「捕魚」,有人來,小孩就開始唧唧咕咕:「魚來了魚來了…..」「這是我的魚!」「魚群!!!」這群漁夫在社會的海裡來回奔走,希望能撈幾條魚,傳幾句「福音」,可惜,事情往往不如人所願。

有一個孩子,在郵局門口遇到一個極不友善的老伯伯。他才剛把報導遞上去,老伯拿過去瞄了一眼,就很大聲的說:「台北的事情,干我們新竹什麼事!」「這就是政府的計畫啊!為什麼不能蓋!你小孩子懂什麼!」小孩躲到我的身後,我正等著老伯進一步發飆,準備狠狠的跟他講講理,但老伯回過身就走了。

我把附近的孩子招集過來,談一談這件事。挨罵的孩子很害怕,他說,他的膽子被老伯給吃了,他擔心之後再發給別人,會不會又遇到一樣的事。他還懷儀式不是自己講得不夠好,所以才會被老伯挑到破綻,他又自責,又難過,又恐懼。

我告訴小孩我對這件事情的態度:這件事完全是老伯的錯,因為,他沒有資格對一群想要讓社會變得不一樣的小孩這麼兇。在我們的社會裡,所有人都有表達意見的自由,也有質疑別人的自由,但是,大人卻不能因為這樣就苛責小孩。仗著自己擁有更多知識,更多經驗,更伶牙俐齒,來讓小孩難堪,光是這樣就值得罵一頓。更何況,這群小孩正試著要為社會作些什麼,而不事項大多數的大人一樣空口說白話。

就在我們討論的時候,這位老伯又走了過來。他告訴我們,我們不該發這個單子,這是台北人的事,不是新竹人的事。我告訴他,這當然是新竹人的事,而且,也是台中人的事,台南人,高雄人的事,因為,都更條例的適用範圍可不只在台北。老伯又進一步質疑,是不是有什麼團體在後面支持我們(他認為是民進黨),我告訴他這只是一個夏令營,而我是他們的老師,這是孩子們自發的行動。再來,他又質疑這份報導是不是老師代筆的,小孩怎麼可能寫得出這樣的東西。我轉頭問孩子,他們說:「當然都是我們自己寫的!」

或許,對他來說,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他不能理解,有一群不住在台北,沒有利益關係,而且還未成年的小孩,竟然在做這件事。是的,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因為,這塊拼圖,長久以來,在教育場合中都錯了,漏了。



孩子們受盡委屈。有一個孩子屢被拒絕,甚至還有人把報導揉掉。他告訴我,他很生氣,因為他頂著大太陽,又熱又累,想告訴他們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可是這些人竟然不聽!我知道那種感覺,就像是知道一個驚世的大秘密,說出來,卻沒人相信。

為什麼他們不聽呢?我問孩子。他想了一陣子,說:「因為他們覺得不干他們的事。」是的,孩子,你完全正確。

這個小孩替自己在郵局旁找了一小塊地,當作「自暴自棄」區,每當想要自暴自棄的時候,就進去裡面躲一會兒。在自暴自棄區裡面,他跟我說,他想捕魚,可是他的魚簍壞了(信心沒了),魚竿也爛了(傳單皺巴巴)。但在我拍拍他的臉,給他一生加油之後,他又往魚群衝了過去。

我們的社會,對孩子,對不同的聲音,都極不友善。但這種不友善,卻讓孩子學會真正的堅強。



一整天的辛勞,絕不會沒有成果。我們一共發掉一半的傳單,拉到四組人(包含一個小孩家長,還有一個,是個五年級的小女孩!)來聽詳細講解,蒐集到四張全家福圖片。其中有一張,是小孩在7-11像一個身障人士講解得到的。那個人眼睛不好,沒法看報導,就仔細的聽著孩子說明。害羞的女孩緩緩的說著,有點結巴,但對方一點也不急,從不催促,只是靜靜的點頭,靜靜的聽。在聽完之後,他在紙上畫了他的全家福:他,一個無比溫柔的人,和他的狗。

我們的社會,有不友善的人,也有友善的人,我們不能因為巨大的蠻橫,就遺忘了微小的溫柔。

一個下午的小小行動,能改變什麼呢?我也不清楚,或許沒有人清楚。王家事件不會因為這樣就落幕,甚至也不會多一個人到現場去關心。真的,我們能期望的成果,好小,好小。

但我們還是能把夢作大。

孩子們會記得這些特別的經驗,有一天,他們會因為這些經驗,成為特別的人。他們會記得,在一個炎熱的夏日,他們曾經到一個工地,有一群人住在那裡,他們失去了房子,他們想回家,很想很想。他們會記得,警察不總是對的,政府不總是對的,大人,也不總是對得。他們會記得要思考,記得在思考之後別忘了行動。他們會記得接下報導那些人的嘴臉,有善有惡,有嫌棄有喜樂。他們會記得這些艱難,像牢記一個秘密。




有時候,我覺得小孩像拼圖,拼不完的拼圖。沒拼到最後不知道模樣,卻怎麼拼,都拼不到盡頭。花花世界,各式各樣的拼圖交雜進來。希望這片拼圖,名之為人的拼圖,能留在孩子的心底。有一天,他會有更多選擇的權利。那天,希望他會做出對的選擇。關懷著人,不願妥協的選擇,那會是所有的明天中,最令人期盼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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