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域風土誌] 貓兒錠



01 楊柳堂

警報才剛響起來,陰沈的天空已經傳來轟炸機低沈的聲音。隔壁的里正阿金伯用力敲著鑼,挨家挨戶地叫大家去避難。阿金伯的兒子阿牛,背著婆婆衝出家門,鞋子也來不及穿,就往村子外山腳的方向跑出去。

大家都在跑,我也在跑。媽媽右手拉著哥哥,左手拉著我,背上還背著弟弟,也在跑。我那麼小,有時候趕不上媽媽的腳步,會跌倒,媽媽也來不及好好扶我,頭也不回地用力一扯我的手,就把我扯起來。手很痛,但我也知道這時來不及哭了。我們要一直跑才行,一直跑,一直跑,要一直跑到山腳的樹林裡才行。

這次美國的飛機來得特別快,我們還沒來得及跑到小路上,飛機的小點就已經出現在山邊了。我們知道,在美軍的轟炸機之前,保護轟炸機的戰鬥機會先到。不過,我們還有一點點時間,大日本的軍人正在山頂上反擊著,他們有高射砲,會對戰鬥機發射很多很多砲彈,讓那些戰鬥機不敢非得太低。

穿過高射砲攻擊的戰鬥機,才會開始降低高度,它們會往我們的方向衝過來,胡亂掃射。這時要趕快躲在路邊的房子或樹下,沒有躲好的人,就可能會被戰鬥機的飛行員發現,就可能會被射死在路上。

躲過戰鬥機的掃射,轟炸機就到了。這時,躲在樹下或房子裡反而是很危險的事。轟炸機會丟下一顆又一顆炸彈,這些炸彈會把樹跟房子炸壞炸倒,樹跟房子會倒塌、失火,躲在裡面或是旁邊,會被壓死或是燒死。

這時,只有離村子夠遠的樹林裡,才是安全的。美軍的轟炸機不會對著樹林投下炸彈。

轟炸機來了,媽媽一緊張,也跌倒了。有些人剛在房子裡躲完戰鬥機,正跑出來想要往樹林裡跑,有些人跟我們一樣,跌倒了趴在地上還沒站起來。轟炸機來了。一顆顆炸彈從天上掉下來,我抬起頭看,一顆顆黑色的小點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媽媽緊緊抱著我們三個小孩,四週有人哭,有人叫。

也許是因為太吵了,我反而什麼都聽不到。我只聽見媽媽一直唸著「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南無觀世音菩薩。過了好一陣子,除了媽媽念佛的聲音,我還是什麼都沒聽到。真奇怪。

大家都跟我一樣嗎?也都聽不到其他的聲音嗎?

慢慢地,大家都冷靜了下來,都覺得奇怪。每個人都抬起頭看,一架架飛機飛過去,有轟炸機、有戰鬥機,它們衝了過來,或者丟下炸彈,或者發射子彈,但子彈都沒有打中我們,炸彈也沒有炸到我們。大家都覺得奇怪,今天美軍的駕駛員,好像技術都不太好。

美軍的飛機都離開了,那些躲在山腳樹林裡的人,每個人都有親朋好友來不及躲進去,所以都擔心地跑回村子裡來找人。這一次,村裡雖然有一點點東西壞了,但竟然都沒人受傷或死亡。

「真是運氣太好了。」有人這麼說。
「美軍的目標應該是其他地方吧?我們自己嚇自己啦。」也有人這麼說。

過了兩天,有兩個大日本的軍人從山上下來村子買東西。他們走進街道裡,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他們問了雜貨店的老闆娘一些問題,讓老闆娘嚇了一跳。

這個讓老闆娘嚇一跳的問題,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

「前幾天美國的飛機來轟炸的時候,你們村子屋頂上有好多好多勇敢的女人,穿著白色衣服,站在風中,張開雙手,抵擋炸彈跟子彈。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你們村子裡才會沒什麼損傷吧。那些女人都是什麼人呢?」

南無觀世音菩薩。




02 碉堡

今天天氣很好,但天上浮著一層雲,把月娘遮著,走在茂密的防風林裡,就更加看不見自己的腳步了。

從大陸轉進台灣已經過了十幾年,被派來貓兒錠守在這個海岸,也已經過了七年。這一段海岸是平坦的沙岸,十分適合敵人登陸,於是每隔一段距離,就設立了一個碉堡,裡面設置了哨兵,無論白天晚上,都派有哨兵看守,以防敵人偷渡上岸。

這一條巡邏查哨的路線,每個月都要走上幾次,我也走了幾百回了吧。雖然不敢說摸黑也能走一圈,但一草一木,我也是極熟的了。我把手電筒關了,慢慢地往前走著。

我很喜歡在夜晚裡查哨。這一段海岸的防風林,很像我家鄉的海岸,走在裡面,聽海潮的聲音,聞著海的腥味,我總是能想起小時候跟堂兄弟姊妹在海岸林裡捉迷藏的記憶。偶爾偶爾,我還能聽見媽媽或嬸嬸在林外呼喊:「小毛孩們,吃飯了吶,快出來唷!」

只是,最近這一兩年,查哨變成了十分苦的差事,尤其是這樣月黑的夜晚。

走出樹林之前,我停下來抽了根煙,紅色的火星在昏暗的樹林裡特別明亮。我知道樹林外有一個機槍碉堡,碉堡裡現在應該有三個士兵。海岸邊的機槍碉堡,白天的時候只安排一個士兵,晚上會安排三個士兵。這不是因為晚上敵人比較會打上來,也不是為了要讓這些士兵彼此幫助。安排三個士兵,是要他們彼此監視。

來台灣已經十幾年了,老蔣總統每年國慶時都說「明年,明年我們就打回去!」部隊裡,即使是我們這些自願從軍的,也都已經不太信了,更別提那些從大陸轉進台灣時,一路上被抓來的「少年兵」們,他們幾乎是從一開始就不相信的。

這幾年來,一直有老士兵趁著月色昏暗的時候,跑到附近港口的漁船上,或許搭上漁民們的船,或者就偷一艘船,一路就這麼回到對岸的故鄉去了。為了防止這些老兵「叛逃」回故鄉,上頭規定晚上改成三人一個碉堡,裡頭至少要有一個台灣籍的士兵,公開的說法,是要這三人互相支援,但大家都知道,這是要台灣籍的士兵,監視外省籍的士兵。

想著想著,一根煙也抽完了。我知道樹林外有一個機槍碉堡,碉堡裡,應該要有三個士兵。只是,我走出去的時候,他們還在不在呢?

我拔出手槍,手握著槍藏在身後,故意特別大聲地喊著「查哨!」離碉堡越來越近,沒有人回應。我又喊了一聲「查哨!」仍然沒有人回應。

我拿出手槍,靠在碉堡旁,聽見裡頭有聲響。我對著機槍口大聲喊:「我是老陳,別開槍。」

等了一會兒,我才轉身繞進碉堡。裡頭沒有衛兵,只有一個年輕人手腳被綁著,嘴裡塞著一條手帕。我四下看看,小小的碉堡裡再也沒有其他人了。我把手槍放回槍套,蹲下來把年輕人嘴裡的手帕拉出來。年輕人緊張地說:「報告士官長,他們跑了。」

我看了看他額角的傷痕,不礙事,從腰間拔出刺刀,把綁住他手腳的繩索割斷。他手一撐想要站起來,卻又軟倒了下去,大概是被綁了好一陣子,手腳一時不靈活了。

我說:「別急,人反正跑了,坐坐吧。」

我拿出一根煙給他,幫他點著了,也自己點了一根。

我問:「走多久了?」
年輕人用帶著濃濃客家腔的國語說:「報告士官長,我剛上哨沒多久,他們就趁我小解的時候,把我綁了起來。」

我吐出一口煙,拿出無線電,想了想,又放下來。

我轉頭打量了年輕人額角的傷勢,猶豫了一會兒,才決定要問他:「小張,我還是得問問,是不是你放他們走的?」

小張坐在地上,仰頭看著我的眼睛,直到我心虛地別過頭,看向機槍指著的碉堡窗外,有一棵不知誰栽的小桂花樹,正開著花。月娘不知何時冒了出來,小小潔白的桂花,在月光下閃著微光。

小張長長地吐了口煙,才說:「報告士官長,沒有,我沒有放他們走。他們要走,誰也擋不住。」

我點了點頭,又看了看錶,心裡算著時間:「順利的話,那也差不多出港了。」

我拿出無線電,告訴值班的軍官,今晚有兩個老士兵背叛了他的國家,回家去了。




03 民設保安林

350多年前,郭家人來到貓兒錠,他們跟道卡斯的土目買下海岸一帶的土地,開始郭家定居在這裡的家族歷史。漸漸地,有越來越多人在郭家附近住了下來,開墾、結婚、生小孩,小孩漸漸長大,人越來越多,土地漸漸不夠用了。

有人開始開墾海邊的樹林,要把土地整理成可以耕種的田地。一開始,沒有人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的,畢竟田地更多,食物也就更多,財富也更多。直到有些田地的農作物突然間死掉,才有人開始發現不對勁。

這些農作物突然死掉的農人,開始研究為什麼自己的作物會死掉,他們一開始懷疑是植物生病了,也懷疑會不會是因為害蟲。但農作物死掉的田地,都只在貓兒錠庄裡的特定某些地方,傳染病跟害蟲可不會只乖乖留在這些地方,而不去其他地方的田裡。

他們研究了很久,才發現,原來是因為這些田附近的樹林被砍掉了,海風可以從海邊直直吹到它們的田地裡,海風裡的鹽分讓他們的土地變鹹,還把很多沙子吹到他們的田裡,這些都讓植物不容易生長。

當地的大地主們知道了這件事,都覺得不能再繼續讓人隨便開墾海岸的樹林了。他們聚在一起開了會,訂了一個約定:如果有農人違反約定開發這些防風林,要被處罰一大籠的糖果,或被處罰找布袋戲劇團來庄裡演一齣布袋戲。

這兩個處罰,對貧窮的農夫來說都是沒辦法負擔的。就這樣,沒人敢再開發這一片防風林了。

直到八十年前,日本人來了。日本人在這裡進行海岸原生林調查, 記錄到305種植物,包含17種台灣特有種及3種新品種。日本人的政府決定把這裡列為重要的自然保護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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