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1.23 記錄_貓兒錠地景走讀


下了車,走進這個牌樓,我們今天的旅行開始了。


從我蒐集到的史料來看,貓兒錠是新竹地區在漢人的開發史上僅晚於竹塹城王世傑家族的聚落,我們這一天行走在這塊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水圳穿梭流淌,有的乾淨清澈,有的油膩污黑。兩者的差別是什麼呢?有沒有人在刻意保護這些清澈的水圳呢?這是我在寫記錄的此刻才想起來的謎題。
在工作室所在的六家,留存比較完整的老建築除了新瓦屋和交大客家園區這兩個聚落之外,就只剩高鐵二路底的清河堂。但在貓兒錠,如照片中這般完整的三合院,光是我們路線經過的就有七八座。


除了比較常見的「江夏(黃)」、「穎川(郭)」、「金鑑(張)」、「東魯(曾)」、「太原(溫)」等堂號之外,「十德之門」是我第一次見到,以及我查不到意思的「蓮嶺增輝」。


這一戶的阿姨熱情地出來跟我們聊天,她說這一面牆是她在改建時特意留下來的,她笑著說:「因為好看啊。」我說:「真好,我也覺得很好看。」


巷子對面半傾倒的圍牆裡栽著許多植物,有些翻過圍牆來,斜斜垂在路旁。一位阿婆說:「這是愛玉唷!」我們大驚小怪地圍上去,有的忙拍照,有的忙撿地上的果實。


楊柳堂,我們說今天的第一個故事。

01 楊柳堂



警報才剛響起來,陰沈的天空已經傳來轟炸機低沈的聲音。隔壁的里正阿金伯用力敲著鑼,挨家挨戶地叫大家去避難。阿金伯的兒子阿牛,背著婆婆衝出家門,鞋子也來不及穿,就往村子外山腳的方向跑出去。

大家都在跑,我也在跑。媽媽右手拉著哥哥,左手拉著我,背上還背著弟弟,也在跑。我那麼小,有時候趕不上媽媽的腳步,會跌倒,媽媽也來不及好好扶我,頭也不回地用力一扯我的手,就把我扯起來。手很痛,但我也知道這時來不及哭了。我們要一直跑才行,一直跑,一直跑,要一直跑到山腳的樹林裡才行。

這次美國的飛機來得特別快,我們還沒來得及跑到小路上,飛機的小點就已經出現在山邊了。我們知道,在美軍的轟炸機之前,保護轟炸機的戰鬥機會先到。不過,我們還有一點點時間,大日本的軍人正在山頂上反擊著,他們有高射砲,會對戰鬥機發射很多很多砲彈,讓那些戰鬥機不敢非得太低。

穿過高射砲攻擊的戰鬥機,才會開始降低高度,它們會往我們的方向衝過來,胡亂掃射。這時要趕快躲在路邊的房子或樹下,沒有躲好的人,就可能會被戰鬥機的飛行員發現,就可能會被射死在路上。

躲過戰鬥機的掃射,轟炸機就到了。這時,躲在樹下或房子裡反而是很危險的事。轟炸機會丟下一顆又一顆炸彈,這些炸彈會把樹跟房子炸壞炸倒,樹跟房子會倒塌、失火,躲在裡面或是旁邊,會被壓死或是燒死。

這時,只有離村子夠遠的樹林裡,才是安全的。美軍的轟炸機不會對著樹林投下炸彈。

轟炸機來了,媽媽一緊張,也跌倒了。有些人剛在房子裡躲完戰鬥機,正跑出來想要往樹林裡跑,有些人跟我們一樣,跌倒了趴在地上還沒站起來。轟炸機來了。

一顆顆炸彈從天上掉下來,我抬起頭看,一顆顆黑色的小點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媽媽緊緊抱著我們三個小孩,四週有人哭,有人叫。

也許是因為太吵了,我反而什麼都聽不到。我只聽見媽媽一直唸著「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南無觀世音菩薩。過了好一陣子,除了媽媽念佛的聲音,我還是什麼都沒聽到。真奇怪。

大家都跟我一樣嗎?也都聽不到其他的聲音嗎?

慢慢地,大家都冷靜了下來,都覺得奇怪。每個人都抬起頭看,一架架飛機飛過去,有轟炸機、有戰鬥機,它們衝了過來,或者丟下炸彈,或者發射子彈,但子彈都沒有打中我們,炸彈也沒有炸到我們。大家都覺得奇怪,今天美軍的駕駛員,好像技術都不太好。

美軍的飛機都離開了,那些躲在山腳樹林裡的人,每個人都有親朋好友來不及躲進去,所以都擔心地跑回村子裡來找人。這一次,村裡雖然有一點點東西壞了,但竟然都沒人受傷或死亡。

「真是運氣太好了。」有人這麼說。
「美軍的目標應該是其他地方吧?我們自己嚇自己啦。」也有人這麼說。

過了兩天,有兩個大日本的軍人從山上下來村子買東西。他們走進街道裡,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他們問了雜貨店的老闆娘一些問題,讓老闆娘嚇了一跳。

這個讓老闆娘嚇一跳的問題,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

「前幾天美國的飛機來轟炸的時候,你們村子屋頂上有好多好多勇敢的女人,穿著白色衣服,站在風中,張開雙手,抵擋炸彈跟子彈。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你們村子裡才會沒什麼損傷吧。那些女人都是什麼人呢?」

南無觀世音菩薩。



聽完故事,上次來踏查時遇見的大哥,熱心為我們介紹楊柳堂的總幹事。伯伯說,他經歷過日本時代美軍軍機的掃射,也經過了國民黨初來台接收的時代。他有耐心地為我們說明他的經驗,是一位非常好的人。


貓兒錠曾是跟六張犁齊名的豐饒平原,這兩塊平原早期都有餵養整個新竹地區的實力。六張犁,現今的六家已經完全失去自己的田野,貓兒錠還在這裡,還能長出一片又一片金黃色的稻海,讓後來的孩子們潛入其中。


一路上,從不同的眼睛看出去,就有不同的風景。大人們看見的是牆上的八仙磁磚,孩子們看見的是路旁的塗鴉笑臉。大人說:「啊~你看!」小孩說:「耶~你看!」大人小孩互相看看彼此看見的,這樣就交換了。


曬花生、火龍果園,很多日常的事物孩子們也許只見過一個切面,這次也多看到了一點其他的部分。


本來我們預定要在鳳岡國小吃飯,但校門沒開,只好餓著肚子繼續往前走,終於在一間土地公廟,我們吃了今天的午餐。


或許是漁村的關係,廟宇的屋脊上有海族的圖騰。


出門在外,如何得到補給也是一門功課。我們不想依賴便利商店,想依靠這個島嶼的人情味。常來而老練的那些孩子,二話不說就走進去,跟屋主討些水喝。有些人家不願理會我們,有些人家即使想要幫忙,卻也不會常備著大量的飲水。我們遇見兩位阿婆,大方地為孩子們張羅。


在貓兒錠這個地方,還有大量的陰廟。因為有些人家裡有忌諱,我並不鼓勵孩子們祭拜陰廟,但我喜歡向孩子們解釋陰廟的典故。像是這一尊「破落神明」,為祂架設這個遮風避雨之處的人,可能是一個怎麼樣溫柔的人。

又譬如附近的一間「靈賢宮」。我問孩子:「如果今天我們要為了孤魂野鬼蓋廟,我們會取一個怎樣的名字?」

孩子說:「孤魂野鬼廟」、「無名廟」、「鬼廟」。

這些名字都很對,但先人是怎麼取名字的呢?他們會用「靈賢宮」這樣的名字,裡面或許不能說沒有一點「交關」的意思,但我也相信其中也有一些為他人著想的細膩和體貼。

在靈賢宮的對面,有一座碉堡,但我不小心錯過了,只好在另一個地方說它的故事,

02碉堡



今天天氣很好,但天上浮著一層雲,把月娘遮著,走在茂密的防風林裡,就更加看不見自己的腳步了。

從大陸轉進台灣已經過了十幾年,被派來貓兒錠守在這個海岸,也已經過了七年。這一段海岸是平坦的沙岸,十分適合敵人登陸,於是每隔一段距離,就設立了一個碉堡,裡面設置了哨兵,無論白天晚上,都派有哨兵看守,以防敵人偷渡上岸。

這一條巡邏查哨的路線,每個月都要走上幾次,我也走了幾百回了吧。雖然不敢說摸黑也能走一圈,但一草一木,我也是極熟的了。我把手電筒關了,慢慢地往前走著。

我很喜歡在夜晚裡查哨。這一段海岸的防風林,很像我家鄉的海岸,走在裡面,聽海潮的聲音,聞著海的腥味,我總是能想起小時候跟堂兄弟姊妹在海岸林裡捉迷藏的記憶。偶爾偶爾,我還能聽見媽媽或嬸嬸在林外呼喊:「小毛孩們,吃飯了吶,快出來唷!」

只是,最近這一兩年,查哨變成了十分苦的差事,尤其是這樣月黑的夜晚。

走出樹林之前,我停下來抽了根煙,紅色的火星在昏暗的樹林裡特別明亮。我知道樹林外有一個機槍碉堡,碉堡裡現在應該有三個士兵。海岸邊的機槍碉堡,白天的時候只安排一個士兵,晚上會安排三個士兵。這不是因為晚上敵人比較會打上來,也不是為了要讓這些士兵彼此幫助。安排三個士兵,是要他們彼此監視。

來台灣已經十幾年了,老蔣總統每年國慶時都說「明年,明年我們就打回去!」部隊裡,即使是我們這些自願從軍的,也都已經不太信了,更別提那些從大陸轉進台灣時,一路上被抓來的「少年兵」們,他們幾乎是從一開始就不相信的。

這幾年來,一直有老士兵趁著月色昏暗的時候,跑到附近港口的漁船上,或許搭上漁民們的船,或者就偷一艘船,一路就這麼回到對岸的故鄉去了。為了防止這些老兵「叛逃」回故鄉,上頭規定晚上改成三人一個碉堡,裡頭至少要有一個台灣籍的士兵,公開的說法,是要這三人互相支援,但大家都知道,這是要台灣籍的士兵,監視外省籍的士兵。

想著想著,一根煙也抽完了。我知道樹林外有一個機槍碉堡,碉堡裡,應該要有三個士兵。只是,我走出去的時候,他們還在不在呢?

我拔出手槍,手握著槍藏在身後,故意特別大聲地喊著「查哨!」離碉堡越來越近,沒有人回應。我又喊了一聲「查哨!」仍然沒有人回應。

我拿出手槍,靠在碉堡旁,聽見裡頭有聲響。我對著機槍口大聲喊:「我是老陳,別開槍。」

等了一會兒,我才轉身繞進碉堡。裡頭沒有衛兵,只有一個年輕人手腳被綁著,嘴裡塞著一條手帕。我四下看看,小小的碉堡裡再也沒有其他人了。我把手槍放回槍套,蹲下來把年輕人嘴裡的手帕拉出來。年輕人緊張地說:「報告士官長,他們跑了。」

我看了看他額角的傷痕,不礙事,從腰間拔出刺刀,把綁住他手腳的繩索割斷。他手一撐想要站起來,卻又軟倒了下去,大概是被綁了好一陣子,手腳一時不靈活了。

我說:「別急,人反正跑了,坐坐吧。」

我拿出一根煙給他,幫他點著了,也自己點了一根。

我問:「走多久了?」
年輕人用帶著濃濃客家腔的國語說:「報告士官長,我剛上哨沒多久,他們就趁我小解的時候,把我綁了起來。」

我吐出一口煙,拿出無線電,想了想,又放下來。

我轉頭打量了年輕人額角的傷勢,猶豫了一會兒,才決定要問他:「小張,我還是得問問,是不是你放他們走的?」

小張坐在地上,仰頭看著我的眼睛,直到我心虛地別過頭,看向機槍指著的碉堡窗外,有一棵不知誰栽的小桂花樹,正開著花。月娘不知何時冒了出來,小小潔白的桂花,在月光下閃著微光。

小張長長地吐了口煙,才說:「報告士官長,沒有,我沒有放他們走。他們要走,誰也擋不住。」

我點了點頭,又看了看錶,心裡算著時間:「順利的話,那也差不多出港了。」

我拿出無線電,告訴值班的軍官,今晚有兩個老士兵背叛了他的國家,回家去了。



走進海岸的原生林裡,我們意外發現了一架「池塘上的白鋼琴」。大概是婚紗攝影的道具吧,遠遠看還真像那麼回事。


所以孩子們就跳上去「假裝」了。


在海岸的原生林裡,我們遇見許多從來未見的植物,有些有告示牌告訴我們它是誰,有些我們只能用它的形狀或特徵來試圖記住它。


在原生林裡,我們說最後一個故事。

03 民設保安林



350多年前,郭家人來到貓兒錠,他們跟道卡斯的土目買下海岸一帶的土地,開始郭家定居在這裡的家族歷史。漸漸地,有越來越多人在郭家附近住了下來,開墾、結婚、生小孩,小孩漸漸長大,人越來越多,土地漸漸不夠用了。

有人開始開墾海邊的樹林,要把土地整理成可以耕種的田地。一開始,沒有人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的,畢竟田地更多,食物也就更多,財富也更多。直到有些田地的農作物突然間死掉,才有人開始發現不對勁。

這些農作物突然死掉的農人,開始研究為什麼自己的作物會死掉,他們一開始懷疑是植物生病了,也懷疑會不會是因為害蟲。但農作物死掉的田地,都只在貓兒錠庄裡的特定某些地方,傳染病跟害蟲可不會只乖乖留在這些地方,而不去其他地方的田裡。

他們研究了很久,才發現,原來是因為這些田附近的樹林被砍掉了,海風可以從海邊直直吹到它們的田地裡,海風裡的鹽分讓他們的土地變鹹,還把很多沙子吹到他們的田裡,這些都讓植物不容易生長。

當地的大地主們知道了這件事,都覺得不能再繼續讓人隨便開墾海岸的樹林了。他們聚在一起開了會,訂了一個約定:如果有農人違反約定開發這些防風林,要被處罰一大籠的糖果,或被處罰找布袋戲劇團來庄裡演一齣布袋戲。

這兩個處罰,對貧窮的農夫來說都是沒辦法負擔的。就這樣,沒人敢再開發這一片防風林了。

直到八十年前,日本人來了。日本人在這裡進行海岸原生林調查, 記錄到305種植物,包含17種台灣特有種及3種新品種。日本人的政府決定把這裡列為重要的自然保護區。



走出原生林,經歷了一番曲折,我們才找到了貓兒錠郭家最早的那口井。附近有好多口井,讓我們不斷認錯,我問一位大姊為何這裡有什麼多井,才知道原來那位大姊的公公就是鑿井的師傅。原來郭家有一位鑿井師傅,所以這一帶才會有這麼多井。


坐在公車站牌,我們準備回家了。

今天有超過一半的新孩子,六公里的路,孩子們似乎都很可以勝任。沒有發生什麼衝突,也沒什麼意外事件,算是特別平順的一天。但有一段有趣的對話,我想在記錄的最後跟各位分享。

有位孩子在路上小小闖了貨,我想跟他談,卻沒辦法開啟談話。他不是想要閃躲,就是好不容易坐了下來,卻擺出一副「好吧你說吧說快點我都知道了」的樣子。

於是,我問他:「你爸媽會打人嗎?」
孩:會啊。
我:什麼時候會被打?
孩:考不好的時候,或者,不小心打破東西的時候。
我:呃,好可憐。
孩:那也沒辦法啊。
我:你是說「沒辦法,只好打你」,還是「打你,你也沒辦法」?
孩:打我我也沒辦法,我就不是故意的。
我:嗯。

我沒辦法給出很明確的因果證據,但在我的實務現場,「打和處罰」與「孩子不能好好講理」之間確實有很高的相關性。希望仍使用處罰作為教育技術的家長,能夠再次考慮自己對這個技術的立場。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