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冬日,竹東生活營第二梯次,紀錄(教育事件)

日期:2014.2.5 ~ 2014.2.8
成員:6位教育者(駿逸、毓惠、阿健、kiwi、喆亮、浦堤),16位孩子
地點:竹東


這份記錄分成活動介紹跟教育事件,各位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和需求收看。

註:本文照片人物與內文人物無關,請勿瞎猜或對號入座。


細漢無挽匏,大漢偷牽牛

閩南話有一句俗語「細漢偷挽匏,大漢偷牽牛」,在說「一個小時候做小惡的人,長大可能就會行大惡。」這固然有其道理,但在我的教育現場裡,卻時常見到相反的例子。


就以煮飯這件事情來說吧。在這個共同生活的「生活營」裡,煮飯被預設為生活所必需的工作,如果沒有一個很有興趣的人想要自願參與,那麼每個人都得要進行至少一次的煮菜工作。孩子在第一天選擇自己要煮飯的那一餐,登記在一張海報上,輪到他的時候,就該他進廚房去。有一次,當我喚一位輪值的孩子進廚房時,他說:「為什麼我要煮飯?我不要煮飯。」
我:「你知道飯是從哪裡來的嗎?」
他:「媽媽煮的。」
我:「在家裡,就算你不為媽媽煮飯,媽媽也會為你煮飯;但在這裡,你不為大家煮飯的人,沒有人會為你煮飯。」
他:「我不會煮,都是媽媽煮的。」
我:「你不會的話,可以學可以練習。」
他:「我不想要。」
我:「那也可以。你可以選擇去外面吃,我可以給你錢。」

最後,這位孩子還是嘀咕著進廚房了。他一邊抱怨一邊做,時不時就把工作擺著偷跑,沒有多少為了這件事情付出的意願。


另一位更小些的孩子,還蠻喜歡進廚房的,但他很不熟練,第一次打蛋的時候,蛋殼掉進了碗裡。其他孩子見了,便開始笑他、數落他,毓惠試著讓大家看見他的「不會」,希望大家可以包容這種「不會。」慢慢的解釋,幾次不純熟的練習,這孩子也掌握了打蛋的技巧。

然後,我們把蛋殻從碗裡夾出來。

像是這樣,穿不穿衣服、喝不喝水、玩不玩某個遊戲、煮不煮飯。成人時常不讓孩子們有自己決定的機會,因為當孩子們做出某些「錯誤」的決定或失誤的行為時,它所造成的後果,除了會讓我們擔心之外(例如生病),還經常會造成我們的麻煩(生病了要沒日沒夜地照顧他)。

然而,若是一位小孩小的時候沒有機會摔破過一只玻璃杯,那他稍稍長大以後,可能就得要打破一扇窗戶了;若是他在父母身邊總是沒有機會因為沒穿衣服而生一場小病,那他恐怕要到離家之後,才會開始沒日沒夜地折騰自己的身體。

小孩在小的時候沒有練習的機會,隨著他的年齡增長,肢體的力量越大,他的決定與行為將會對自身與外在世界造成更大的影響,他自己和整個社會所需要付出的代價恐怕將會越大。

我想我們可以在我們可以負擔的範圍內,讓小孩去嘗試去練習。不要罵他或是處罰他,而就是陪伴他一起面對、討論這些嘗試與練習的結果。在這些經驗之中,孩子將會慢慢累積對外在世界的認識。

哪些東西是可以丟的;哪些是不能丟的。
哪些行為會對自己或他人造成怎麼樣的影響。

我們要做的,不是把「匏」跟孩子隔離起來;也不是在孩子「偷摘匏」的時候責罰他,讓他誤以為「偷摘匏」的結果是被責罰,而看不見這個行為對他人造成的影響。我們要做的,是陪他練習、犯錯、善後。

然後我們就可以想像,這樣一位「經驗豐富」的孩子,不會想要去偷一只牛,也不會想要成為一位偷牛的人。


我覺得這樣好殘忍


因為我個性比較難相處,對小孩不太有耐心,也不太喜歡小孩的遊戲,所以跟其他教育者或助教比起來,我很少跟小孩玩在一起,或者讓小孩爬啊膩啊的在我身上。我和小孩親暱的方式,時常是聊天。

聊天除了可以增進情感之外,有時可以聽見孩子的日常生活。而在種種日常生活的事件裡,孩子們熱衷於訴說的事情之一,就是親子關係。

「我生氣的時候,媽媽都不理我。」
「我生氣的時候,媽媽會說:『我現在不想跟妳講話』。」
「我生氣想要講話的時候,爸爸會說『你不要說那些廢話了!』」

這一次,幾位不同的孩子都說了類似的故事。

這些認真的父母們,不知道是否都不約而同地相信了某一種類的教養書籍或資訊,相信了用這樣的方法,可以「消弱」孩子們的生氣。不過,這也有可能是父母照顧自己的方式,為了避免跟孩子們發生針鋒相對的辯論或吵架,這種「冷處理」確實是一種相對好的方式。

可是,孩子心裡是怎麼認識這件事呢?

有個孩子低聲說:「我覺得這個樣子好殘忍。」

我覺得這個樣子好殘忍。我想,這不是我們想要給孩子的。



「我知道你很不舒服,我很在意你的感覺。但是我現在也好難受,能不能讓我先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情呢?我一定會來照顧你,請你也先是照顧自己一下。我會盡快回來的。」

和我一樣心疼的大人們,讓我們試著換成上面這種類型的句子好嗎?



我對孩子說:「要不要我跟你爸媽說?」

孩子說:「不要,他們會生氣。」

我:「我有一個好方法,你聽聽看。如果我把這件事情寫在記錄裡,可是我不說是誰跟我說的,他們就不知道是你啦。可是他們又會知道這件事,那他們就有可能會想一想,或許可以用其他的方法。你覺得這個方法好嗎?」

孩子開心地點頭。

所以,請不要問我,是不是你唷。


只有遇到壞人才需要大叫

這次有位孩子,在遇到困難或挫折時,會習慣性地大聲喊叫。從第二天開始,孩子們開始對他的這種反應展開回應。

阿春終於被以阿弟為首的三人組排擠,他說:「我想要跟阿廷玩。」但阿廷在旁邊一直說:「可是我不想跟他玩啊!」我對阿春說:「可是阿廷不想跟你玩啊!」阿春說:「他想跟我玩。」我請他看著阿廷,阿廷說:「我不想跟你玩。」

阿春沈默了一會兒,十分生氣地大喊:「你們都不跟我玩!你們都自己玩不跟我玩!」轉身要跑走。

我拉住他,問他:「你想不想要跟他們玩?」問了兩次,他才停了下來。

我:「你想要知道他們不跟你玩的原因嗎?」
春:「想。他們都不讓我玩!」
均:「可是你一直大叫啊!」
春:「因為你們不讓我玩啊!」
廷:「因為你一直大叫啊,很煩耶!」

兩個小時內,在每一個遊戲裡,阿春一直都一直哭著一直喊著。終於,他大喊:「可是我在學校、在家裡、在全世界的每個地方都被罵!!每一個人都不喜歡我!」

我問其他孩子:「你們是不喜歡他,還是不喜歡他大叫?」
孩子們:「我們只是不喜歡他大叫。」

阿春得到了這種回應,稍稍冷靜了下來。其他生氣的孩子見著了阿春這麼難過的樣子,也不再生他的氣了。

巴弟走過來對我說:「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跟他說。」他轉過頭,對阿春說:「我想跟你說,只有遇到壞人的時候,才需要大叫。」

在那個場合,這個建議讓我笑了出來。當時我沒想到,這句話在往後幾日裡,或許扮演了關鍵的角色。

第三天的早上,有一次阿春又大叫了,我經過他身邊,開玩笑地問他:「你有遇見壞人嗎?只有遇見壞人,才需要大叫唷。」

沒想到,阿春笑了出來。在場的其他孩子也笑了出來。

在往後的兩天裡,每當阿春大叫時,其他孩子就會開玩笑地說:「你有遇到壞人嗎?只有遇見壞人,才需要大叫唷!」然後,阿春笑了,大家也笑了。

面對阿春大叫的舊有模式(阿春大叫→其他人反擊/攻擊),一種新的、幽默的模式(阿春大叫→其他人開玩笑)被建立起來。阿春本來並非有意讓他人不快的行為,本來總是會招致其他人的攻擊或反擊,在巴弟一次善意的行動之後,其他人轉變成了善意的提醒和包容。

上面的因果關係固然是我的推論和詮釋,但在我的經驗裡,當孩子們在某種舊有的習慣行為模式中困住時,跟孩子談論這種習慣行為模式的「好與壞」、「有沒有用」、「有沒有道理」,時常是徒然的,會有一種「在語言上繞圈圈」的感覺。

上面的例子,或許提供我們一種新的應對方式。孩子自己沒辦法改變自己的習慣行為,我們卻可以試著改變自己與環境面對孩子這種習慣行為的習慣方式。

幾次下來,也許就找到好方法了也不一定。


法官與教育者


阿程:「駿逸他在我身上跳!」
我:「那你希望怎麼樣?」

在我的教育現場裡,通常只有新來的那些,才會來找我告狀。如果他來找我告狀,我通常像上面這樣回應。有些孩子面對這個問題,會不知所措,因為他們從來不曾想過自己告狀求的是什麼;有些孩子則會回答下面這個答案。

阿程:「處罰他!」
我:「這是你希望的嗎?」

如果孩子希望我處罰對方,我通常會像上面這樣回答。有些孩子會堅持要我打罵對方;有些孩子則會把他曾遇見的各種千奇百怪處罰花招拿出來建議我,要我用在對方身上;有些孩子會停下來想一想,然後告訴我他真正的期待。

阿程:「我希望他不要在我身上跳。」
我:「阿淳你聽見了嗎?他不想要你這樣跟他玩。」

從這裡開始,阿程對未來的想像裡,才有了「對象」與「願景」。當我們認錯時,或者當我們追究一件事情的是非時,我們要的是往前走,而不是苦苦糾纏於某一個片刻。

阿淳:「那我要怎麼跟他玩嘛!」
我:「對啊,那他可以怎麼跟你玩?」
阿程(開始想)。

過了一會兒,他們開始玩一種他們發明的「三角形遊戲」!

身為一個有正義感的成人,在教育現場裡最辛苦的工作之一,是忍住自己亟欲伸張的質樸正義感。我得要時時提醒自己,我是個教育者,不是法官。我該當做的是協助孩子們往前走,而不是要他們為某一個片刻,付出與未來無關的代價。


另一種方式

阿農跟阿听發生了什麼事,阿听衝回自己的便當盒旁邊,用全身的力氣緊緊抓著便當盒,這是他面對自己情緒的方式之一。

我剛坐到他旁邊,遠遠觀望著的阿農就衝過來解釋,我大致聽懂了,是一場遊戲裡的擦槍走火。我跟阿農說:「這也不是你的錯。只是對你來說是小事情,對他來說可能很不舒服。他因為你做的事情正非常生氣,你要不要做點什麼?」
阿農:「我不知道要做什麼。」
我:「你可以先試著道歉看看。」
阿農蹲下來跟阿听誠懇地道了歉,沈默的三五秒之間,阿听才稍稍鬆軟了下來,阿農卻耐不住這份等待的忐忑,激動地大喊:「你生什麼氣啊!只是一點小事啊!」站起來跑到角落去了。

我追過去看阿農,他還十分激動。我問他:「你是不是擔心他會不原諒你,會不想跟你玩?」
阿農生氣地說:「我本來就不喜歡他!他那麼會打人!」
我:「雖然他會打人,可是你還想跟他玩吧?」
阿農沈默了。
我:「我覺得他會原諒你耶,他現在看起來已經好多了。」
阿農:「哪有。」
我:「真的,我覺得他一定會原諒你。我陪你去他旁邊,再跟他道歉一次?」
阿農懷著忐忑的心情,跟我一起走到阿听旁邊,阿听大喊:「你幹嘛啦!」
阿農:「你幹嘛兇啦!」
阿听作勢:「我要打你!」
阿農:「來啊!我才不怕!」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們幹嘛啦。阿農只是想要跟阿听說,他剛才不是故意的,而且他很怕你生氣不原諒他,以後不跟他玩。他這麼大聲講話,是因為你這麼大聲,他很害怕,所以他要這麼大聲講話才會比較不怕。」
阿听憤恨的表情也慢慢緩和了。

另外一次,是阿听抓著阿農正在玩的橡皮筋繩,無論如何都不放手,阿農氣得快要出手了。我問阿農:「你需要被幫忙嗎?」阿農生氣地說:「要啦!」

我才剛坐在他們身邊,阿听就放開手了。他一直是這麼懼怕大人的力量。

我問阿听:「你想要的就是跟她玩吧?」阿听什麼也沒說。
我:「你要不要試試看我的方法?很簡單唷。你就說『請問一下,那個可以借我玩嗎?』」
阿听半信半疑地看著我,什麼也沒做。
我問阿春:「他想跟你一起玩,可以嗎?」
阿春開朗地說好。
我又對著阿听說:「你看吧,試試看啊,應該會成功。『請問一下,那個可以借我玩嗎?』」
阿听終於小聲地說:「請問一下,那個可以借我玩嗎?」
阿春說:「好哇!」
兩個人就玩在一起了。

像是這樣,與其花功夫去跟無心傷人的孩子計較對錯與道理,不如就試著協助孩子發展另一種方式,一次又一次。


你想成為哪一種人?



阿翔捉弄著阿農,阿農已經不開心了,還持續弄。喆亮去問阿翔,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阿翔說:「因為是阿焍叫我做的,因為他比我大啊。」

阿焍大阿翔一年,兩人都在我的共學班裡。

阿焍是個才思敏捷又有運動能力的孩子,共學團體裡的孩子都願意大方地承認這一點。然而,他本人卻十分沒自信,時常用貶低與攻擊他人的方式來反覆認同自己。但透過這種方式建立的自信有如朝露,輕易就消失了。

團體裡大多數的孩子都當過他建立自信的「祭品」,在日復一日的自我培力中,才得到與他抗衡的力量。阿翔剛來的時候,也被阿焍聯合其他的孩子欺負。那時,我對其他的孩子說:「你們都有過被欺負的過去,我想你們都還記得。後來,你們變強了,能夠在遊戲規則不公平裡提出自己的需求,也能夠有自信地退出不公平的遊戲。但阿翔比你們小一歲,他沒有你們這麼多的經驗。我希望你們能夠幫助他,就像當時我和其他孩子幫助你們一樣。」

那個時候,在阿焍試圖制定對阿翔不公平的規則時,幾乎所有的孩子都能挺身而出,為阿翔打抱不平。特別是那些曾經辛苦地長大的孩子,更是積極地協助阿翔,讓阿翔得到伸展的空間。

於是,今日我也對阿翔說了相同的一段話:「你還記得那個時候嗎?」
阿翔點點頭。
我:「你可以因為崇拜阿焍,就跟阿焍一起聯手欺負阿農;你也可以和當時那些幫助你的人一樣,不跟阿焍聯手,幫助阿農。你現在可以選擇,你要當哪一種人。」

我沒有要阿翔給我承諾,我也沒有留下來聽他的回答。我只是拍拍他的肩膀,把他留在他自己的人生裡,做出選擇。

在往後的兩天裡,我再也沒有見到他和任何人聯手對付阿農。

一個人固然不必艱困地長大,不必自找麻煩在各種複雜的處境裡生活。但萬一小孩真的遭逢了一個困境,在逃開之前,我們或許可以試著陪孩子留下來面對。真要抵擋不了的時候,還來得及離開。


活動照片:→ 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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