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2.21 週五課自學社會課,課程紀錄(二二八地景走讀)

成員:7人(小三至小四,六位自學,一位請假來。團體已運作半年)
教育者:駿逸


在新竹府後街停車場附近,有一座「成功橋」,成功橋的旁邊,有一塊綠地公園,我們這學期的第一堂社會課,就在這裡集合。這是一堂戶外課,我要帶孩子們在這個城市裡行走,藉著地景,說說曾經發生在這個城市的一些故事。


《新竹縣誌》土地誌。1938年,新竹市商工人名錄首先,我發給孩子們上面這張地圖。這張古地圖繪製的時代,與我們將要說的故事十分接近,前後差了不到十年。就著這張地圖,我們要走訪上面標有紅數字的地景,開啟一個又一個故事。

一、隱患

1945年9月,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戰敗投降,10月15日,中華民國國軍在基隆港登陸,台灣民眾傳唱著歡迎歌,歌詞是「台灣今日慶昇平,仰首清天白日清,六百萬民同快樂,壺漿簞食表歡迎,哈哈!到處歡迎,哈哈!到處歡迎,六百萬民同快樂,壺醬簞食表歡迎。」(陳保宗詞,周慶淵曲),熱烈歡迎國軍進入台灣。

二二八事件受難者家屬阮美姝回憶父親阮朝日當時興奮的情景:「我父親八月十五日竟然用跳回來,人還沒進門就聽到他的聲音,大聲說我們回歸中國了,我們要做中國人了,不再做日本人!」

當時的台灣日日新報等媒體上,均有大量商家行號刊登歡慶台灣光復的廣告。街上鑼鼓喧天,鞭炮聲不斷,戶戶張燈結綵,雖然地方上有若干民眾報復日本人的小騷動,但整個局勢都處於平靜而穩定,並等待國民政府到來。(以上取自維基百科,「台灣光復」條目)


說完上面這段故事,我邀請孩子們進入「那個時代」,試著假裝自己是那個時代的台灣人,在向陽〈一首被撕裂的詩〉裡的□上,填入自己的心情。

「怎麼寫?」孩子問我。
「你覺得那時候台灣人的心情是什麼?」
「開心啊!」「快樂!」「爽!」
「好,那你就在上面寫『爽』吧,所有不知道怎麼寫的格子都寫『爽』。啊,或者你可以寫『哈』。」


孩子開心地笑了出來,在每一個不知道怎麼寫或懶得想的地方,都填上了「哈」。這麼輕鬆又這麼快樂,我想,與台灣人當時的心情,可能相去不遠吧。

「那麼,我們要出發囉,來去火車站迎接『國軍』吧!!」

進入那個時代裡,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帶著歡欣雀躍的心情,從「成功橋」旁的公園,走向新竹車站,要迎接打敗日軍的祖國軍隊。那麼晴朗,大家都脫了一兩件衣物。那是一個多好的天氣。


1945年的火車站前,想必不是這樣的。但1945年的火車站前,人山人海的都是要迎接祖國軍隊的人潮。我們一群老弱婦孺,最多也只能擠到這麼遠的位置吧。遠遠看著火車站,興奮地等待祖國的軍隊走出來。

國軍儀容 / 見證者:洪旭然 地點:新竹車站 ①

戰後學校說要歡迎國軍,貼一個旗子寫「國軍萬歲」,那時來台灣的兵,說是國軍,卻實在讓人失望,哪有兵仔把花花的漱口杯綁在胸前,背後還背一支竹雨傘?有的兵仔還擔扁擔和髒髒的鍋子。另外還有孩子兵,可能是被抓來當兵的,衣服太長還要捲起來。他們都穿草鞋,只有軍官穿布包鞋,走路是一點都不整齊。他們來那天剛好日本軍也在車站等火車要去台北、基隆,人家沒有武器,也是很整齊,秩序又好,我一看,心想:這是我們的國軍?

陳姓一家 / 見證者:沈澄沂
像是三姓橋那邊(現香山坑中華路口)有一個姓陳的,他跟我是好朋友,在衛生試驗所當化驗員,家裡開碾米廠,因為房子很大,也開撞球間,他的女兒在那邊幫忙計算球數。有一天,他去上班,結果他的父親跟女兒一家三代都被阿兵哥打死。原因是什麼?阿兵哥要那個女兒嫁給他,那女兒不肯,當初大家氣外省人氣的要死,怎麼肯嫁?就是不肯,阿兵哥就來撞球間打死人。

西門菜市場阿婆 / 見證者:沈澄沂
像是西門的一個菜市場,一個鄉下的阿婆擔菜到那邊賣,這些阿兵哥看到就問多少錢,阿婆跟他們講多少錢,結果他們菜拿一拿,隨便丟幾塊錢,轉身就走,那阿婆是罵的要命。

新世紀戲院 / 見證者:張熏南
那時阿兵哥很亂來,只要穿軍服都可以自由出入戲院,不用錢,看霸王戲。這些阿兵哥若是安靜看就算了,可是他們又看不懂西洋片,常常人走來走去,出出入入,看了很生氣。一些阿兵哥看霸王戲就算了,還帶朋友、太太、女朋友,也不給錢,若不讓他門進去還會打架,所以才會每天都發生打架的事情。

聽完關於「祖國軍隊」的故事,孩子們沈默了。

我問他們:「現在,台灣人的心情如何呢?」有的孩子不願說,有的孩子說:「不知道。」有的孩子說:「一定很失望。」

在「失望」之後呢?台灣人和中國人(外省人)相處的日子,就這樣過了兩年。

「聽說,城隍廟那邊出事了!」我們急急忙忙地往城隍廟方向出發,趕去「看個熱鬧」。



二、動盪
攻擊外省人 / 見證者:洪旭然 地點:新復珍餅店 ②

上午最先發生的是在新復珍餅店。一個外省兵仔去買餅,民眾邊圍邊看,那個外省兵不知道台北發生事情,不懂人家看他什麼,結果他一走出來就被兩、三個人打到倒在地上。之後我在路上看到一個外省兵仔被打到眼睛凸出來倒在地上,他去市場買的豬肉跟帽子被人吊在電線桿;還有一些外省的公務員出來散步也被打。

法院前的宿舍,有一些法官住在那邊,有一個檢察官剛好在吃飯,一些人爬上籬笆去偷看他,結果他看到一堆人在看他嚇一跳,就拿短槍出來威脅人,整群人就衝進籬笆裡去搶短槍,把他拖出來打,不過並沒有傷害他太太跟孩子。那些人又將雜物家具搬出來燒,我看到一個櫃子被搬出來,倒出來裡面都是錢,被人放火燒了,沒人會去拿,那個檢察官是吃錢官。當初來新竹當官的都是福州人,有一個福州人也被打,他的妻子跪在地上哀求,說他是清官,沒有吃錢,不要傷害他。那個福州人的同鄉原本是長工,卻被叫來當書記官,新竹法院的那班人都是他家族的,有的還不識字。

中華興商店被燒 / 見證者:蔡翼謀,醫生 地點:中央路、東門街路口 ③
一九四七年三月二日那天一早,我依例去新竹醫院找朋友。從北門長安街住家經過城隍廟那邊(東門街上),看到一些人把「中華興」東西,像是布匹、百貨、家具、棉被、日用品等,通通搬出來,堆滿了馬路中央,還劈劈啪啪的燃燒起來。

我曾看到「中華興」姓林的老闆探出頭來張望,應該是沒有挨打才對。事實上,那時只有少數人在燒東西,卻沒有人趁機打劫,群眾只是在旁邊圍觀,稍有浮躁不安的氣氛,卻沒有歡呼聲,充其量只是互相議論而已。後來聽說那些燒東西的人,都是台北來的,再由在地人幫他們帶路,事件後不久政府也賠償了「中華興」的損失。

「你們覺得,台灣人現在會怎麼辦?」
「把中國人都趕出去!」
「找日本人回來統治!」
「自己找人來當警察!」

我們站起來,往下一個地景走去。


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 地點:第一信用合作社(大同路130號)④
市長郭紹宗召集地方有力人士組織「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找來當時在信用合作社當主席的張式穀,大家在他的辦公室二樓開會。我看到日本人戰前在尖石地方留下的一些槍枝和手榴彈,都拿到這裡來。會中陳添登說我們這群義勇隊要組一支治安隊來維持治安。


三民主義青年團 / 沈澄沂 地點:市役所(現開拓館)⑤
事件發生後,市內很亂,派出所的員警都跑光光。青年團才臨時開會,決定青年團內的年輕人分派到各個派出所,怕萬一有小偷、強盜,還是發生什麼事,可以幫忙維持治安。那時青年團人不少,團員有四十幾個,一個派出所就派三、五個人去守。

在全台灣的各個大城市裡,新竹的動亂算是相當輕微的。於是在1945年二、三月之間,直接於動亂之中死亡的人數,跟其他大城市比起來相對少得多。然而,這些對於維持穩定居功至偉的仕紳階級與有志青年,最後卻難逃被清算的命運。


「咦,我們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了。」孩子驚訝地說。

最後,我們回到了「成功橋」。那個時候,它有個不同的名字:「旭橋」。


三、旭橋事件 ⑥

鄭榮熙,藥師,享年25歲 / 見證者:陳添桂
三月二日那天是星期天,鄭榮熙又來我家找我,他說:「今天很熱鬧,很多南部的人一直上來,我們出去看看!」我說好,就跟他一起出去。我們走到日本時代的市公所那邊,看到前面有一輛憲兵車,上面的人正在講話,他們講一講,有一群好像是流氓的人就搶阿兵哥的槍,突然聽到「碰!」一聲,我們只是看熱鬧的,又不曾受過訓練,大家嚇得四處跑,鄭榮熙也跟我分散掉,慌亂間我連自己怎樣回來也不知道。回來後差不多五、六點了,我想還沒看到鄭榮熙,不知道他會怎麼樣,就跑去找他,結果沿路走就聽到有人在講鄭榮熙被打死。那時他的屍體已經被送回家裡,我跑到他家去看,死得很難看!

他才結婚一年多,死時孩子剛滿月。

楊丁發,拉堆肥車,享年28歲
一九四七年三月二日下午,我先生到新竹市內拉堆肥車,準備挑大肥到現在遠東百貨對面的交通局邊(新竹市警察局對面)空地。堆積大肥過程中,看到軍車載兵仔往中央路旭橋方向急駛,他感覺情況不對,趕緊拉堆肥車,往反方向走,走到東門市場邊(中正路與大同路間)的中央路上,突然聽到一陣槍聲,兵仔開始掃射,匆忙中打中他的右小腳,子彈還留在腿上。

傅清木,木碗工廠工人,享年18歲
事情發生那天工廠休息,他跟朋友跑去世政府那邊看熱鬧。聽那些跟她去的朋友講,當時大家都在後面,就我哥哥衝到前面去看,後來有人搶槍,憲兵開槍,又丟手榴彈下來,結果我哥哥的腿被手榴彈炸傷,臀部也被炸很大一個洞。當時大家都四處跑,我哥哥受傷沒辦法跑,血一直流,流到快沒血了。

鄭金財,火炭間工人/農人,時年29、30歲
事情發生那天阮大伯要去火炭間領錢,順便買米,阮賺食人,身邊沒多少錢,都是做一次就領一次錢來用。火炭間是在新竹市北門內,也不知道為什麼阮大伯會走到橋頭那邊去,可能是看到很多人還是什麼,才會往那邊去。

後來附近的厝邊來報,說阮大伯被槍殺在旭橋邊。阮先生趕去現場看到他,趕快背他到醫生館去搶救,不過他已經不能講話,醫生說他死亡很久。阮大伯是被槍打到,子彈從左邊臉頰打入,右邊出來,整個右邊的下顎都被打掉,不見了,他死的時候差不多二十九、三十歲,結婚不過三、四年而已,就這樣死,很可憐。

林錦登,木工
我阿兄被槍殺的那天中午曾回家來吃飯,差不多一點多,他拿著尺說要去旭橋附近幫人家量房子的門窗尺寸,然後就出去。大概是兩點出頭,我也出去到青草湖附近工作。那天傍晚我做事回來,看不到我阿兄,我跟我媽媽說怎麼阿兄還沒回來,那時厝邊有人講旭橋那裡打死很多人,我才想起我阿兄說要去那邊幫人量尺寸,就趕快跟許德輝的大舅子楊春福去找人。我一到旭橋那邊就看到我阿兄死在橋頭,頭殻破掉,頭頂被削掉,腦漿都流出,有一隻手裂開,骨頭看得見,胸腔還被一顆子彈打穿,看得出來是被手榴彈炸死的。

黃錦隆,化工廠工人,時年16歲
當時我只有六歲,但是那天發生的情形很深刻。印象中差不多接近中午時間,隔壁的年輕人跑來說二哥死了,就在市府後面橋頭那邊。一時整間厝鬧哄哄,呼天搶地,我爸爸跟大哥馬上趕到現場去,我媽媽聽到消息,也一直要衝出去到現場,卻被眾人拖住不讓她去。沒多久,我二哥的屍體就被板車載回家來。後來聽我爸爸講,當時在橋頭死傷不少人,受傷的都先抬走了,死的就擺在那裡,有好幾具屍體。


孩子們一邊聽我說,一邊忍不住要問好多問題:「為什麼他們這麼年輕?」「為什麼被打一槍就死了?」「為什麼他們這麼年輕就有了小孩?」

我知道,現在的他們,只能從文字的表面來產生疑惑。但五年、十年之後,當他們接觸到更多不同的觀點與說法,他們就會有更深的懷疑,他們或許就會對自己的身世展開思索與追尋,那是一段很漫長、但很有意義的旅程。

而我的旅程,在我將近三十歲的時候才開始。


在新竹市的二二八公園,來接孩子和一起隨行的媽媽們驚呼:「原來新竹有二二八公園嗎?」

是的,我也是這兩年才知道。原來,我們有身世。


又一次,我把向陽的那首滿是裂痕的詩發給孩子,請孩子們再次填入台灣人的心情。

「這一次,你還『哈』得出來嗎?」
小孩沒有說話,只是搖搖頭。


下一節課,我們要從另一個角度,來再讀一遍這段過去。


註:本文所有史料,均來自《新竹風城二二八》,台灣史料中心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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