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的世界

文字 / 駿逸

我們想要的明天,是什麼樣的世界?

阿宏跟小真今天一見到我,就興奮地跟我說他們在玩「婆羅門教」。婆羅門教是上次說的故事,我覺得好酷,央求他們教我規則。他們模仿婆羅門教裡的種姓制度,用猜拳決定決定誰是「高級人」誰是「賤民」,「高級人」就可以指使「賤民」做事,譬如說「高級人可以要賤民去工作,然後給賤民錢,再叫賤民用那筆錢去買東西給高級人吃。」這樣曲折地折磨人,果然是精明的高級人。
後來小安小成也來了,我們五個人猜拳,玩起了「婆羅門教」,也剛好種姓制度有五個階級。經過一番運氣的廝殺,小真是最高級的人,其次是阿宏,再來是我,然後是小成,最輸的「賤民」是小安。高級人一階一階地假裝「欺壓」下一級的人,下一級的人有時消極地服從、有時裝傻打混,大家笑鬧成一團。然後小宜來了,告訴我小慈請假,我看了時間,是該準備上課了。

孩子們繼續玩了一兩分鐘,我準備好了,抬頭才注意到遊戲裡的階級制度已經大亂,賤民跟其他低階級的人受夠了高級人的「壓迫」,開始追打高級人小真,打打鬧鬧的,大家玩得開心。

我請孩子們坐到位置上,小真才笑著坐下來,就發現不對勁,她問:「我的書包呢?」不知道哪個孩子竊笑說:「在垃圾桶裡!」

小真一邊抱怨一邊把書包和外套從垃圾桶拿出來,我請孩子們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孩子們笑著說:不是我不是我。

小真開始哭泣。因為小真的哭泣,孩子們不得不開始不安,個個都嚴肅起來。在罪惡感與即將被追究責任的雙重壓力之下,孩子們開始各自展現自己的防衛方式。有的孩子開始撇清責任,有的孩子開始自顧自地畫圖,有的孩子一直喃喃自語,小聲反覆地說:「又不是我,是大家弄的。」

「大家是誰?」「就是大家決定的啊,不是我。」

大家是誰?大家誰也不是。

我想要的明天,不是這樣的世界。

我看過一則報導,有一位歐洲的大學生,有一天想起小時候跟朋友們曾經合資購買一塊南美洲的雨林,他想知道那塊雨林怎麼樣了。他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那筆錢的流向,找到那塊雨林,那塊雨林被一個保護一種稀有長臂猿的基金會所管理,那是南美洲少數未被砍伐的這種長臂猿的棲地。雨林可以不是他的事,但也可以是他的事。

我不記得我小時候買過雨林,但我記得小時候欺負過人。

國中的時候,我們班有一位女孩,她有一種病。那種病很厲害,只要摸到她摸過的東西,就會被傳染,而且再去摸別的人或物,也會傳染,簡直比核污染還恐怖,是我這輩子聽過最恐怖的傳染病。走過她的身邊,即使你不覺得臭,你也要捂上口鼻,因為有一種「心理上的臭味」。你當然也不能跟她講話,那不只會讓你得到傳染病,更會破壞你的人際關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再也沒聽過她的聲音,她總是默默地在角落,成為一個每個人都在談論但沒有人注意的存在。

如果我那時更勇敢些就好了。

我和孩子們講述這個故事,有兩位孩子說:「我們班就有一個男生也是這樣,大家都不敢跟他講話。」「我聽說他都兩天才洗一次澡。」「老師說他的指甲都不剪,所以很髒。」

幾十年來,這樣的事情在許多個教室裡不斷地複製。有一天,孩子們會不會像我一樣感嘆當初的不夠勇敢。

我問孩子:「你們知道『賤』是什麼意思嗎?」孩子們搖頭。有孩子想起:「婆羅門教最低等的人叫『賤民』」。

「這個詞有的人會把它當作髒話,但是它跟『幹』這種髒話不太一樣,它有它的意思。賤民,就是低級的人,被瞧不起的人,讓人覺得跟他待在一起就會不舒服的人;低級,就是他做的事讓人不想尊重他,特別嚴重的時候,會不想把他當成一個人來對待。我覺得我那個時候很賤很低級,明明欺負人了,卻老是說不是自己欺負的,是別人做的。現在的我瞧不起那個時候的我。」

「而剛才你們就讓我覺得,你們跟那時候的我一樣很賤很低級,跟這樣的你們在同一間教室裡,是一件很難受的事。就跟我想到那個時候欺負人的我一樣,很難受。」

有一位孩子說:「可是又不是我做的,是大家做的。」

「如果你阻止了這件事,或者把小真的書包拿出來,她還會這麼傷心嗎?」孩子搖頭。「這樣的話,那跟你做的有什麼不一樣?」我換了幾種方式,舉了幾個例子,有些孩子懂了,看著我不說話,有些孩子仍然急著要撇清。我讓懂了的孩子們好好沈默。

一直以來,我們總是一邊抱怨這社會冷酷無情,一邊自外於公共事務。一直以來,我們也是一邊抱怨孩子們自私缺乏愛,一邊又要孩子們只管英文數學藝術科學,別管雨林,別管那些新聞上的農地被強制徵收、勞工工時過長、同性戀歧視、環境污染、山坡地過度開發、原住民邊緣處境、學生權益、外籍勞工勞動條件、錯判的死刑,以及這個社會上各種「與我沒有關係」的事務,那些被邊緣化的「賤民」。

有一次我無預警地去拜訪一間安養院,剛在門口按門鈴,大門前坐在輪椅上的老婆婆馬上站起來,用盡全身力量往大門口衝。門口離她只有十五公尺,我們看著她在十公尺外被外籍看護攔住,強拉回室內。走進大廳,我們看見昏暗的燈光下一排排輪椅上有著一對對昏沈的眼神。趁著櫃臺人員去問事情,我偷瞄了櫃臺上一本簿子,上面登記了親友來訪和老人家外出的時間與次數。我記得那一個假日,只有三四筆紀錄。我看進昏黃的走廊,裡面有好幾個大房間,不知道在這數十個老人家裡,是哪個「比較」幸運的老人家,得以在這個陽光普照的假日出門,或者短暫地看到家人。

如果不陪著孩子們練習好好看待今天,又怎麼能期待孩子們不冷眼看待明天呢?當我們要求孩子們別去管那些「閒事」時,當我們自外於那些「閒事」時,我們就在傳達孩子這個價值:「除了我自己以外,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甚至是不重要的。」

這個世界的每天每天不是只有課本跟玩樂,孩子的「工作」也不會只能是課本跟玩樂。

「你們剛才欺負了小真,讓她傷心,現在你們有想要為小真做什麼嗎?」沒有孩子草率地說對不起,孩子們知道我要的是真誠,而不是形式。他們認真地花了時間想,有些確定了自己想要做點什麼,有些沒辦法確定。

「你可以不確定,也可以不想要。因為你是一個小孩,所以我不會討厭你這個人。不過我很討厭你做的事。」

「那如果是大人呢?」阿宏這麼問。

「有一個人欺負了別人,然後又不管別人傷不傷心,難道你們想要跟這樣的人一起玩嗎?」

「才不要。」眾口一致。

「我也不要。你們是小孩,我願意相信你們會努力讓自己不要變成那種人,但如果你長大了還是這樣的人,我想我會討厭你。」

「可是我們不知道我們可以為她做什麼。」確定的孩子說。

「可是我不想幫她洗書包耶。」一位孩子說。

「我猜小真難過也不是因為書包髒,是因為妳們是她的朋友,可是對她做出這麼過份的事,又沒有人願意在意她的難過。是嗎,小真?」小真點頭。

「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先跟她承認,我現在覺得我那時候不該對你做某些事,或者我那時候應該為你做某些事,因為我做了或沒做而讓她傷心,我也很難過。然後,我會問她:『有沒有什麼是我能為妳做的?』」

有了一個方法,孩子安心地笑了。

鬧鐘事件,到這次的事情。陪孩子們參與這個美好世界的種種美好與缺憾,和孩子一起發展理解與行動的能力與方法,跟孩子一起負起我們能夠承擔的社會責任,我想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想像這些孩子們能帶著垂垂老矣的我們走向一個更好的明天。

一個盡可能不複製缺憾的世界,我想要的世界。

留言

  1.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沒有真心想欺負一個人過,也不了解真心攻擊人是怎樣的感覺,我害怕人受傷也許因為我害怕被這樣對待,但卻被人攻擊時只能啞口無言。
    你提供一個很棒的示範,但人真能做到這樣嗎...對待看不慣的一方...
    仍有這樣的慈悲嗎..?我不知道
    但我希望有
    版主回覆:(2011-05-06 09:31:42)
    很高興妳也這麼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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