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旅行,新豐鳳崎步道,5.1

文字 / 士哲

是什麼,讓孩子離一切都遙遠了?



回想起我學會搭火車的那年,是高一。那不是我第一次離開故鄉,也不是我第一次搭火車,然而,我卻從沒學會這項技能。爸爸在我前面完整地示範了一遍,帶著他的時代,那種慣有的謹慎(前一天要訂票,要提早一個小時來等車)。他熟練地操作著,我看著那些彷彿很複雜的程序,感到恐懼。是什麼帶來這些恐懼呢?或許是某種未知,某種「終於要長大」的未知。高一那年,我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離開我熟悉的故鄉,首先學會搭自強號,過半年吧,學會搭電車,看著大都會長大的朋友熟練地示範「電車的搭法」:把坐在椅子上的人撥開,迅速地把屁股塞進那個微小的縫隙裡。帶著屬於我這個時代的,剝除了對文明的程序的惶恐的熟練,我依樣畫葫蘆,把我比他大了不少的屁股,塞進另一個小縫隙。往後,我還會塞進更多。

在比我小得多的年紀,孩子開始學習。在投幣機投下錢幣,拿出車票和找錢,把磁卡車票投進機器裡(可惜,他們學不到剪票了),得記得,通過機器後要把車票拿出來,上面會打個洞,得記得把它收好,下車後再把它投到同樣的機器裡,這時候不用把它拿出來了,就通過。就完成了一個,對我而言曾經神聖而不可測的完美程序。遙遠的,神聖的程序。現在我們把它拉近,在比我小了六七歲的年紀。更早,習慣這些,更早,免於恐懼這些,更早,面對比我更多的,諸般可能。「春天即將來到,下一代 / 會比我們活的更充實放心……」(楊牧<海岸七疊>)



最遙遠的,時常都是那些最近的東西。我說的是城市。

城市裡的山,是什麼樣子呢?不是遙遠的,有名的那些崇山峻嶺。而是就在城市左近,某些人家的後門出去,那條不神秘更遑論神聖的小徑,和城市像一對老夫老妻,彷彿沒有秘密。

步道,以及,古道。我們從這個區別開始。

什麼是古道?老的路,老的山裡的路,孩子這麼說。那麼,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路呢?答案可真是千奇百怪了。因為山崩有落實滾出來的,因為土石流沖出來的,因為火山爆發弄出來的。遙遠,是阿,遙遠阿!

遙遠,在想像中變得親近。有孩子說,怎麼可能是自然出現的,像是石頭那樣滾,不可能會那麼整齊呀!一定是人開的。那麼當時他們為什麼要開這條路呢?小孩說:運動。除此之外哪會有別的?

遙遠在想像中變得親近,但,唯有經驗才能使它變得踏實。

古道在當時,是給農夫,漁夫,伐木人,礦工,或是旅人走的路。是工作用的,或是交通往來用的,對現在的我們來說,那是條古道,對當時的他們來說,可是貨真價實的「道路」。我請小孩畫一張古道的圖,上面要包含一個人,畫出他是如何利用這條古道的。

然而,我們今天根本就沒有要走古道。我們要走的,是條步道。

有何不同?

古道是泥土路,步道有規劃,鋪石頭。古道上的人在工作,步道上的人再散步,或運動。還有什麼呢?城市裡的山,究竟是什麼樣子呢?去了才知道,才能踏上遙遠的,才能發現更多它的距離。



吃飽飯,下起了雨,我們穿上雨衣,踏上比我們想像中更加遙遠的旅途。





孩子們被分配了一個任務:觀察古道上的行人,他們是怎樣的人,在做什麼事。下雨天,每出現一個行人都是寶,孩子們聚精會神,一語不發地盯著他們。

我們俯視整個新竹城,畚斗狀的地形一覽無遺。遠望,可以看到南寮,看到焚化爐,看到高聳的煙囪,看到更遠的,灰色的台灣海峽。鳳崎日落,從前的淡北八景之一,可惜,一來天公不作美,二來時間不允許,我們無福欣賞美景。然而,只要有孩子在的地方,趣味就會生根發芽。


美麗的花冠


中途的運動場


運動場的呼拉圈

大概全程三分之一的地方就出現了這個運動場,孩子們完了一會兒。其中有一像是靠繩子攀爬的遊戲,兩排木頭排成A字形,玩法是靠繩子爬到A字的頂端,然後再爬下來。對大多數孩子來說,這個遊戲並不困難,然而,小孩B遇上了麻煩。

小孩B爬到了A字頂端,就開始大喊救命。他說他下不來,需要幫忙,要有人救他下來。路邊一位熱心的阿伯就上去了,要把他救下來,但我請他停手。我希望小孩B靠自己的力量下來,這不僅僅是因為小孩「不耐操」,需要好好操一下。更重要的是,小孩B一直很缺乏自理的能力,他無法面對自己的處境,更無法在面對之後,自己做出決定,並行動。比起「耐操」,這更是需要注意的狀況,因為這會有廣泛的影響。「不耐操」僅僅是這個原因上面的一個現象,小孩B真正需要面對的,不只是這一點小小的風險,而是在這樣的風險下,驚慌失措的自己。

我在A字下端,阿伯在A字上端,合力幫忙他。阿伯進行技術性指導,要他坐好,腳垂下去,兩手抓住繩子,把身體翻過來,慢慢滑下去。「技術」,對於克服恐懼非常重要,因為它讓我們明白自己可以掌控些什麼。但光靠技術,卻也沒有辦法窮盡恐懼的全部:總有一些,漏到了掌控的範圍之外,一些不確定的風險。所有決定都伴隨著它們,「完全的掌控」無疑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假象。關於這些,關於小孩B僵硬的身體,試圖照著阿伯所說的做時,伴隨著的顫抖,我所能做的,就只剩下陪伴。

小孩B滑下來了,這值得大聲祝賀,大書特書。



通過了運動場,我又給了一個任務:從現在開始,盡量不說話,盡量去看,去聽,去聞四周的東西。對孩子來說,這應該不容易。

持續往前,持續發現。我們走進一個碉堡,後面還有一條被沙子堵塞的通道。步道旁邊,就是坑子口靶場,或許從前這裡也是它們的範圍吧。



步道比想像中還要長,總共已經上下了三次,這意味著我們跨越了三個山頭嗎?原先自信滿滿的孩子已經開始哀嚎了:「都是你,把我們帶到這麼遠的路!」,「我快死了!」,「讓我死吧!」這時,我們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美景。



桐花開了。山頭一簇一簇白色,點綴在綠色中間。步道越來越蜿蜒,爬上稜線,盤根錯節,美景也跟著,加倍湧現。

終於,我們到了出口。



城市裡的山,是什麼樣子呢?

疲勞的孩子硬撐著討論,有的則已經受不了,躺在馬路上就睡著了(這在廟前的停車場,不會有事),但我們還是得出了一些結論。

步道上的人,是在散步或運動,有老人,也有年輕人,他們大多走的不快。為什麼現在的人不用步道來工作或是交通,而是拿來散步運動呢?孩子有頗引人深思的解答:其一,都市人走就不做農業,漁業,那些要用到這種山路的工作了,木頭,食物之類的,都是從鄉下來的,所以都市人根本沒必要用到步道;其二,都市的交通有柏油路,不必靠步道,再說,這上頭那能騎車阿?

至於在運動場後交代下來的第二個任務,不說話,專心觀察四周,小孩大多覺得很好玩。但既然很好玩,為什麼平常不做呢?小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精神恍惚的東倒西歪了?

是什麼,讓我們離一切都遙遠了?

是什麼,讓「山林」變得僅僅是個「運動場」,是什麼讓我們快步經過它?是什麼,讓我們以為自己保有對它改造的權力,在上面開了數不清的路(有興趣,請前往鳳崎步道一趟,真是多到屬不清)?我們這個時代的山林,有我們這個時代的模樣,一種匆匆而過的模樣,一種不帶留念的,在前進中被遺棄的模樣。

回程,孩子們在公車上一個個睡死,大人也東倒西歪。一整天的勞動之後,什麼變得踏實了呢?車子駛過小村莊,老房子,帶著上上個時代的,某些回憶。二十一世紀了,是的,二十一世紀了,我們可以精確地以數字稱呼它,估算從耶穌誕生到現在的距離。二十一世紀了,是的,已經二十一世紀了,某些東西卻依舊如此遙遠,一種無法以數字精算的距離,需以身為度,以腳測量,慢慢地逼近,慢慢親近。譬如,我們模糊的時代。

「已經深夜 也已經 / 二十一世紀了 / 除了無法蛻除的疲憊 / 孤立、萎頓的身影 / 我夢中的情人 / 面貌依舊模糊不清」
(羅智成<夢中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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