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道德勇氣

今天比較晚出門，到的時候孩子們都到了，正在興高彩烈地玩。見到我進來，孩子們三三兩兩的圍過來跟我講一下五四三的，又跑回去玩一下。我把東西拿出來，準備叫孩子上課。

這個時候，有一位小姐從樓上探頭出來，口氣不善地說：「你們小聲一點，太吵了！不要玩這麼大聲！」我看見孩子們有點被嚇到了，定定的站著。我雖然覺得她很不友善，而且我覺得他們也干擾到我們，但孩子大聲干擾到別人是事實，這世界上就是會有不友善的人，碰到也就認了。可是，那位小姐接著又補了一句：「等一下誰再吵的就上來找我！」這句話我不能接受，因為它已經逾越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係。她是在恐嚇小孩，並且企圖用恐懼來控制小孩的行為。這是我不能接受的事。我馬上抬頭對她說：「請妳不要恐嚇我們的孩子。」她說：「他們真的很吵！」我回說：「妳們的音樂也挺大聲。」她很生氣地轉過身，對一起上瑜珈課的同學們抱怨：「他怎麼可以這樣跟我講話？」「我只是想要互相一下。」「等一下我火大，我就…（沒聽清楚，也不想聽了。）」

孩子小聲地對我抱怨：「他們也吵到我們啊。」我反問他：「你真的覺得吵嗎？」他說：「其實也還好。」我說：「如果你因為剛才被罵了，就挑對方的毛病，這樣有道理嗎？」孩子說：「其實也不會太吵啦。」

孩子們開始寫作，我一邊回答孩子們寫作上的小問題，一邊開始思索整理這件事情。

我發現我對那位小姐的回應不夠理性，同時，我也發現我的身體在發抖。

回想、檢視整個過程，我知道「你們的音樂也挺大聲」這句話是不必要的情緒語言，我可以更理性地告訴她：「就算孩子們做錯了，妳也不能恐嚇他們。」我相信「人有免於恐懼的自由」這個價值，並且希望孩子們「不使用恐懼作為控制他人的方法」，所以我選擇在此刻、在孩子面前為他們捍衛這個權利，並且希望他們能夠相信這個價值。

我請孩子們暫停寫作，和他們說我的想法：
我之所以要那位小姐不要恐嚇你們，不是因為我認為你們吵鬧是對的。我也覺得吵到他人是不太好的事。我要那位小姐不要恐嚇你們，是因為我自己不希望被恐懼控制，也不認為人有權利使用恐懼來控制別人，哪怕那個人做錯了，用恐懼來控制他也是不正當的。

道理想得更仔細了，我回頭想為什麼我要發抖，讓我不能理性地說我真正想說的話。

我知道我害怕衝突。四年前，有一次我在台北車站目睹一個媽媽在大庭廣眾之下激烈地辱罵她的小女兒，媽媽旁邊的小姐姐，也學著媽媽的話，對已經哭得崩潰的小妹妹數落著。我站著看了一會，選擇默默地離開。走了幾十公尺，我再也走不動了，身體不斷地發抖，像是被淘空了。我站在原地什麼都不能做，身邊的人經過我，就像我經過那母女三人。我知道我一輩子會記得我的懦弱，無能去為一個年輕的生命捍衛我信仰的「人的權利」。

在許多年之後，兩個禮拜前，一位國中的孩子告訴我，他為了一位被老師歧視的同學，在眾目睽睽的課堂上，身體不斷發抖，卻努力堅定地和老師討論老師的行為是否正當。我一邊開心，一邊難過。開心這一輩的孩子們可以不像我這般懦弱；難過我這許多年裡，道德勇氣的缺席。

然而，在今天，我雖然還是不夠理性（因為我還害怕地發著抖，說著防衛、反擊的語言），但我還是很高興我的道德勇氣並未全部消失，這許多年過去，它真的慢慢地茁壯了，讓我得以在今日捍衛孩子的權利，也捍衛我所信仰的「人的價值」。

我希望我今天為孩子擋下恐懼，在來日一旦自己的權利被侵犯時，孩子更能不被身體裡的恐懼所俘虜，更能不用發抖地、理性地說出自己想說的話。甚至更可以在面對社會上的不公不義時，挺身而出，做出理性而安全的選擇。

最後，要謝謝博霖，如果不是你的故事，我今天或許還沒有足夠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