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3.22 記錄_走新竹,鳳山崎

成員人數:12人
教育者:駿逸、博霖、雅欣



這一次的路線我沒有畫地圖,一方面是太忙了來不及,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次的路線是跟著一條步道,地圖畫起來有點無趣。

十二個孩子有兩位是第一次參加走新竹,但也是光合的熟面孔了,其餘孩子都有走新竹的經驗。
上了火車,車掌跟小孩聊了起來。讀什麼學校?幾歲了?要去哪?孩子們侃侃而談,說得還挺清楚。車掌看見小孩手中的信封,很有禮貌地跟小孩借看。小孩說:「你可以打開看啊?」車掌說:「可以嗎?謝謝你。」

有時會在大眾運輸工具上遇見友善的工作人員,把小孩當成一個應該被尊重的、完整的個體,如同對待一般的大人那般對待小孩。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在社會上卻十分罕見。

臨下車前,車掌好心地提醒我:「帶小孩出門,最重要的就是安全。」


在新豐車站的月台,我播放這段影片的聲音檔給孩子聽。孩子們聽得「矇矇」,得要來點輔助。我簡短解說了這首詩的背景。

01 鳳山崎

「樵歌喚醒夢朦朦,轉側肩輿竹徑通。忽地前村黃一片,菊花零亂菜花中。」

清末的府城進士詩人施士洁北上遊歷時,路過鳳山崎,在「肩輿」(註一)上所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片風景。後來,火車站來了,湖口工業區來了,明新工專來了,菊花啊、菜花啊,跟一片又一片的稻田,都一塊又一塊地鋪上水泥或柏油,為了一個更方便進步的市鎮而改變。

再放一次,有些孩子聽懂了菊花跟黃花,後來,一路上都有孩子指著路旁的黃花問我:「是這種花嗎?」


在車站前,我憑著小時候的印象,指出這一帶在三十年前是怎樣的風景。「接下來,」我說:「我們要沿著我小時候放學的路徑走到我家」。小孩說:「還好是放學,要上學的話,那我才不要走。」

02通學「古」道

大概三十年前,火車站前的馬路邊只有短短一排的房子,從麥當勞開始,這一路過來還只是一片一片的稻田。去山崎國小上課的孩子,媽媽都會叫他們不要走大馬路,要走小巷子;對於這個要求,很少有小孩子不聽話。媽媽們叫小孩走進小巷子的原因,是要孩子們避開大馬路的車子;至於小孩子們心甘情願走進小巷子的原因,是因為小巷子給他們一種走進「另一個空間」的感覺,有一點像冒險,讓人害怕,也讓人興奮,也讓走進去的小孩覺得自己有那麼點勇敢、那麼點厲害。


拿著上面左邊這張卡片,我們走進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這條巷子可是我小時候重要的「通學古道」,幾乎所有住在「另一側」的孩子,都是走這條「古道」上下學的。穿越傳統市場的古道,有著各種氣味,小孩像小時候的我那般喊著「好臭!好臭!」只是現在的我不再覺得刺鼻,反而有一種想要好好保存珍惜的感受。


午餐我們在一間餐廳用餐。這間餐廳過去我曾帶孩子們來吃過,對孩子十分友善。孩子們吃飽喝足,熟練地請店家幫他們補滿水壺,我們就上路了。


我們走過一間門口堆著木頭的店面,聞到一陣香氣,趕緊回頭察看,發現是一間木雕店,散發著檜木的好聞味道。我提起我們以前曾經跟木雕店要過小塊的檜木紀念,也鼓勵孩子們去問問看,幾個孩子就大方地進去了,果然老闆十分慷慨,不但任憑小孩滿地搜索,還打開一個布包,拿出好幾塊稍大塊的檜木送給孩子們。


常跟我出門的孩子大多認識玄天上帝,我總是很愛介紹這位我最喜歡的神祉。玄天上帝有兩個部署,是一隻龜和一隻蛇,我暱稱祂們阿龜和阿蛇。一般來說,在祭祀玄天上帝的廟宇裡,阿龜和阿蛇通常被踩在玄天上帝神像的雙腳下,若另外有兩尊動物形象的小神像,就已經算是好一點的待遇了。而鳳嶺玄天宮的阿龜和阿蛇是兩尊擬人化的將軍像,威風凜凜,十分特別。上圖阿龜將軍背上的神龜,模樣十分可愛。


廟宇正門外有兩座巨大的石雕,一邊是虎,一邊是豹,大尊的虎豹身旁各有數尊小一號的虎豹,腳下踩著鬼,這種石雕我也很少見到。


呃,這看起來有一點暮光之城的味道。


繼續向前,孩子們遇見鍛鍊自己的場地,男男女女都開始鍛鍊自己。


然後,我們到了這裡。

03誠正中學

我不想告訴你我的名字,因為我會怕。我只能告訴你我的外號,我為我自己取了一個外號,你可以這樣叫我,我叫做寶貝蛋。

如果你問我,我是否後悔做了那件讓我被關在這裡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在我小時候,我記不得幾歲了,我的爸爸因為工作而失去了手掌,就被老闆找藉口開除了。一開始他也試著找工作,但只有一隻手,都沒有老闆要給他工作。於是,媽媽不得不出門去工作,我跟爸爸待在家裡,爸爸也不陪我玩,要不是翻著報紙嘆氣,要不就是躺在椅子上發呆。

有一天,他開始喝酒,一瓶,兩瓶,三瓶四瓶五瓶;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五天。終於他天天喝,一瓶又一瓶的喝。有時忘了買東西給我吃,我餓得受不了就哭了,我哭,爸爸就打我。媽媽回家了,看見我被爸爸打的淤青,就跟爸爸吵架,要是爸爸清醒時,爸爸會道歉,但大多時候他都是喝醉的。喝醉的爸爸,也打媽媽。爸爸打媽媽,媽媽就哭,有時自己躲在房間哭,有時抱著我哭。

有一天,媽媽出門去工作,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媽媽走了,我們家沒有人賺錢,付不出房租,我們就搬去奶奶家住。在奶奶家,靠著姑姑偶爾奶奶的錢,我們終於有飯吃、有地方住。而我一天天長大,爸爸還是喝酒,打我,偶爾也打奶奶。

直到我長大了,比爸爸高,甚至比成天喝酒的爸爸更壯。有一天,當喝醉的爸爸伸出手要打我時,我忍不住抓住爸爸的手,一拳打了過去。爸爸被我打倒在地上,驚慌地看著我,然後他站起來跑出奶奶家。從此,爸爸也沒有再回過家。

媽媽也不回家了,爸爸也不回家了。既然他們都不回家,那我也不要去學校了。反正學校的老師、同學也不喜歡我。

我開始在街上亂晃,跟別人吵架、打架,餓了就趁便利商店的店員不注意偷東西吃,我以為只要不在同一間店偷,就不會被抓到。沒想到我還是被抓到了,被關進了這裡。

這是一間監獄,也是一所學校。在這裡,我遇見了一位老師,他教我在生氣的時候不讓自己隨便打人的方法,也鼓勵我不要放棄當一個好人。

我不想告訴你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的外號,寶貝蛋。多虧這位老師把我當成寶貝,我想我應該能夠像一顆蛋一樣,重新開始。

參考資料:矯正學校學生與矯正人員對矯正行為的建構

說起來我不太喜歡這個故事,它對我來說有點太常見而顯得無聊。但即使對我來說是這麼可以想像的事,對某些小孩來說幾乎是「前所未見」的。有的孩子說,他本來以為被關在監獄的人、犯法的人就是壞人,但其實也有這種「很難說得上好與壞的」。


然後我們爬上山頂。


這就是名列「淡水廳八景」之一的落日景致。


走進步道裡,上上下下的一路上小孩都精力充沛,得要大人試著不斷節制,才不會讓小孩一路狂奔失去蹤影。大人則累得氣喘吁吁,講話都覺得有點累。


山腳下就是之前走新竹去過的貓兒錠,還可以看見那座故事中被觀音庇佑的楊柳堂。「走新竹」走過的地方不斷增加,這塊土地似乎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很實在的風貌向我展開。時常來走新竹的孩子,不知道跟我有沒有一樣的感受。


在步道中途的一個兒童遊戲場,孩子們不滿足於既有的設施,自己在山坡上「開闢」了滑梯,而且還規劃了左上右下的O形動線。

玩夠了的小孩甘願離開,我們繼續往前。


坐在這個特別的地景裡,我們說關於它身世的故事。

04 碉堡 / 1945 / 70年前

我是台灣人,我的名字是雙木長生,中學校畢業後就志願加入大日本陸軍,到現在已經兩年了。我完成軍隊的訓練之後,就被派到這裡。我的家就住在這裡山腳下的貓兒錠,那是鳳山溪到鳳山崎之間的一小塊平地。因為這裡的軍隊需要翻譯跟當地的人溝通,順便也可以擔任軍隊買東西的任務,所以我就被派到這裡來了。

一年前,為了要對抗美國人的轟炸,我們在這座山裡建造了一條長達四、五公里的坑道,裡面有指揮部、大型蓄水池、睡覺的地方、倉庫跟訓練場。這個坑道可以通到山頂的高射砲、大砲和機關槍碉堡,讓我們大日本的軍人,可以在美軍的戰鬥機和轟炸機來時,快速地各就各位準備反擊,把敵人從天上打下來。

美國的軍隊三天兩頭就來轟炸一次,多虧了堅固的山洞,每一次轟炸,雖然難免有些人會受傷會死掉,但我總是幸運地活了下來。可是,我有堅固的山洞保護,我那些在山腳村子裡的家人親友卻沒有。每一次轟炸機跟戰鬥機來,我只好不斷地向日本人的神明天照大神祈禱,祈禱祂保佑我的家人跟親友,能夠躲過美國飛機的攻擊。

有一天,長官命令我們要加倍小心注意海邊,美國的軍隊或中國的軍隊有可能會從那裡偷偷登陸上岸。這實在太可怕了,如果兇惡的美國軍人跟中國軍人跑進沒有防備的貓兒錠,村子裡的人會不會被他們殺光呢?

雖然長官命令我們,要我們絕對不可以洩漏這個機密消息,如果洩漏的話,要被處死。但還是我趁著一次去村子裡買東西的機會,偷偷告訴我媽媽這件事,要她趕緊去樹杞林的親戚那裡避難。但她說什麼都不聽我的,只是說:「觀世音菩薩會保佑我們的。」我拿媽媽沒辦法,陪她去村子裡的觀音廟裡上完香,就帶著我買的東西,匆忙地回軍隊去了。

我們每天都很緊張,一邊躲著美國飛機的轟炸,一邊準備要跟偷偷登陸的中國或美國軍隊作戰。可是,我們沒有等到登陸的敵人,等到的卻是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命令。

知道大日本投降的那一天,坑道裡的人幾乎都哭了。我們都不懂,像我們這樣勇敢的日本軍人,應該是無敵的才對啊?怎麼可能會輸呢?我們怎麼都想不明白。

「為什麼日本會投降?」
「為什麼美國會轟炸台灣?」
「為什麼台灣人會當日本兵?」

這座碉堡身世之曲折,一如我們自身身世之曲折,一言難以道盡。直到我們到了下一個地景,才稍稍解開一點疑難。



05 坑道 / 1980 / 35年前

我是台灣人,我的名字是林復生,高中畢業後被國家徵召入伍當兵。國家規定,每個中華民國的男人,都應該為國家當兵三年,而我當兵到現在已經兩年了,再一年就可以退伍、恢復自由的身份了。

被分配到這裡當兵,對我來說實在是運氣很好的事,因為我的家就在山腳的貓兒錠。因為我是個軍官,比一般的士兵更可以自由進出軍營,所以我會找一些機會溜回家吃媽媽煮的菜,小睡個午覺,然後再回軍隊裡。而且,日本人挖的坑道很厲害,我可以直接從山上從坑道裡走到山腳下,只要跟在山腳坑道站衛兵的士兵說一聲,就可以溜回家了。

看到我當兵可以這麼悠閒地鬼混,我的爸爸林長生,時常會感嘆地說:「唉,當初我在山上當兵的時候,哪裡有你這麼悠閒。」這個時候,我會從客廳的長椅子上快速坐起來,問爸爸在山上當兵的事。可是,每次我追問爸爸,爸爸不是找個藉口溜出門,就是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搖頭。

我只知道爸爸曾經是個日本軍人。多麼奇怪,一個老日本軍人,跟一個中華民國的軍官,坐在同一個客廳裡吃飯、聊天、喝茶。幾十年前,日本的軍人跟中華民國的軍人還是你死我活的敵人呢。

不過,我想知道爸爸當兵的事情,也不是對這段歷史有興趣,而是我們的軍隊裡有一個傳說,傳說中,日本投降之後,日本的軍人把從附近村子裡搶來的金銀財寶放在十八個甕子裡,藏在坑道中。我在想,既然爸爸曾經當過日本軍人,也許知道這些金銀財寶藏在哪裡。

我也曾經直接問爸爸:「你們日本軍人搶來的金銀財寶到底藏在哪裡?跟我說我去找出來啦,我們家就發財了!」不這麼問還好,一這麼問,爸爸生氣得拿起門旁的竹竿,往我身上一直打過來。

一邊打,還一邊生氣地罵:「我們日本軍人搶劫?我們日本軍人搶劫?你們中華民國軍隊才搶劫啦!你們國民黨軍隊才強盜!」

為了逃過爸爸的竹竿,我趕緊逃出家門。但爸爸怎麼會這麼說呢?有一次,我等爸爸氣消了之後,去問爸爸為什麼他會說中華民國軍隊是強盜呢?

爸爸嘆了口氣,沒有給我答案,只是緊張地交代我:「這件事你千萬不要說出去,說出去的話,我們家就完了!」爸爸用手比出手槍的手勢,對著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又對著我的腦袋開了一槍。 那一瞬間,我的腦袋像是真的中了槍,一片空白。

疑惑好不容易解開了一些,卻又新生了一些。一個世代的記憶破碎如斷簡殘篇,我試著像這樣開啟我曾走過的那一扇門,殷切邀請孩子跟著進來。


快腳的孩子跟我走在前面(或者應該說我被迫拼著老命追上他們),偶爾坐在涼亭歇腳,等待落後的人,重新整隊再出發。過了這個歇腳站,旅程也接近了終點。


在這裡,山腳下,我們說最後一個故事。



06 蓮花寺

有人說,這一片土地曾經是山上軍隊練習射擊大砲的目標,每次山上響起警報聲時,所有的人都不敢經過這裡,以免被大砲炸到。

可是,沒有大砲練習射擊的時候,附近的小孩會偷跑到這裡來玩,因為這裡有很多的坑洞,很有意思。有一次,三個小孩在這裡玩泥巴,其中一個捏了一個泥人,也沒有帶回家,就放在一個大石頭上。

泥人就這樣坐在石頭上,警報聲響了,砲彈一顆又一顆落了下來;又一次警報響了,砲彈一顆又一顆落了下來。像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直到有一個人發現了這尊泥人,發現它的附近被砲彈炸出大大小小亂七八糟的洞,這尊泥人卻還是好好的,一點事情也沒有。

這個人覺得很神奇,就告訴另一個人這件事,另一個人也跑來看了,泥人果然好好的,他就跟另一個人說了。警報響了,砲彈一顆又一顆落了下來。在那之後,這幾個人又來看了,泥人還是好好的。越來越多人知道這件事情,越來越多人在砲彈炸完之後去看泥人,泥人一直都是好好的。

「一定是有神明在裡面吧!」大家都這麼覺得。

就這樣,大家決定在這裡建造了一座小廟,雕了一尊神像,由可以跟神明溝通的人,請泥人裡的神明住進神像裡,也要求軍隊換其它的目標轟炸,以免對神明不尊敬。後來,因為神明太靈驗了,又幫助了很多來求神幫忙的人,於是有更多人出錢建造更大的一座廟,就成了你們眼前看到的這座廟了。

像是這樣一步一步,我想像每一步就這樣貼近土地紮實地踩下去,像是夯實土地那般,夯實我們對家鄉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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