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台中醉善協會座談

第一個來的孩子,賴在一個課輔志工哥哥身邊,問他:「你什麼時候不來了?」

我猜想:「這對義工和孩子的關係似乎不太好。」

哥哥慢條斯理地回答:「週二跟週五啊。」

孩子說:「不是啦,我是說,你什麼時候再也不來了?」

原來孩子是這個意思。我隔著兩張桌子遠遠看著他們,分享著他們的親密。哥哥詫異:「為什麼這麼問?」

孩子說:「因為自強新村要拆啦!我們家要被拆了。」

孩子陸續抵達,志工也都到了,孩子都有人陪。

我身為過客,想要多懂一些這個地方,所以走出課輔的場地,跨越馬路走上提防,先看看河床邊一格格的菜圃,然後轉身坐下,面對著這座以鐵皮圍起的空間,他們稱之為「部落」。

聽說他們一戶最多的有八位小孩,收入卻只有一萬出頭。聽說他們的孩子學業非常落後,國中生可能只有國小三四年級程度,眼看著上公立高中是空中樓閣,而私立高中是不可能負擔得起的。聽說他們九二一時遷村至此,至今已有十年。

我把視線落在遠方,慢慢地往跟前移動。天色向晚,台中市的大樓正忙妝點上形形色色的光彩;近處的部落裡,幾個壯年男子正在用回收的木料搭建著或許是部落集會所的某個環節,孩子們在課輔志工的協助下完成功課、發生糾紛、化解糾紛;隔著一道鐵皮圍牆,穿著光鮮配備完整的自行車騎士在河濱道路上快速地跟在砂石車揚起的塵埃之後;河對岸的住宅區光鮮亮麗,工廠還在卯足了勁運轉,把所有能使用的都製造出來,不能為人所用的,就成為一旁河水裡的氣味與顏色。

我坐在河堤上,百感交集地看著部落。

我苦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什麼牽扯著他們身體裡或靈魂裡的什麼,才使得這些青年朋友這樣每週數日不折不饒地從台中市騎了數十分鐘的車,去親近這個過去鮮少出現在他們生活之中的隱密階層。那在他們日常的視野之外,在他們安全的生活之外,在他們能夠想像到的健康愉快的休閒之外,在那道長長的鐵皮圍牆之內。

他們大可以如同每日經過的自行車騎士那般,留下充滿人性、飽含同情的一瞥,然後用力踩踏(或加緊油門),把一切善感的念頭和微涼的晚風一起遠遠地拋在身後的河濱道上。

但他們沒有,所以我在當晚的座談上對他們(以及他們身體或靈魂裡的那個我所不知名的偉大力量)致敬,不僅是因為他們做沒有人做的事情,更是因為他們去愛沒有人愛的人,也去被「有那麼多的愛,卻不知道要愛誰」的人,深深地愛著。

親愛的大孩小孩們,因為你們如此相愛,一切便有了可能。

我想,我想抽空再去看看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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