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育觀點 ] Childish

01 真的會消失嗎?

我記得,在十四歲生日之後到十五歲生日之間,阿光對我執行了一個很差勁的惡作劇,在那之後,我整整氣了好幾年。

在十四歲生日之後,每天我總要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把阿光搖醒好幾遍,忽視他不耐煩的表情,小聲問一遍同樣的問題,牠也總是不耐煩地又千篇一律地回答我。 「真的會消失嗎?」

「是的,很遺憾。」

「沒有其他辦法嗎?」

「廢話!」

「啊,好遺憾。」

「沒錯!」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漸漸急躁起來,有幾次的戰鬥差點就要輸了;當然跟阿光並肩作戰的這十四年來也時常有輸的時候,然而因為心不在焉而輸的次數卻很少;阿光也說我不是心不在焉的那種小孩,他很有信心地說我的弱點不是這個,我完全不知道他的信心是從哪裡來的。

阿光似乎沒有發現我的心不在焉。不,我想他一定知道,但是他沒有說什麼。

「你已經很強大了,而且越接近那時候我就會越虛弱,接下來慢慢要靠你自己了。」阿光說。而他每天每天睡覺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了。

十四歲生日那天晚上,是冷冷的天,我跟阿光躲在被窩裡。阿光送給我一支牠的羽毛,是從牠的尾巴上拔下來的;明明是牠叫我拔的,真拔的時候牠又呼天搶地的。「以前又不是沒有掉過。」我說著風涼話,但用拔的好像應該會比較痛。

我把阿光抱在懷中,輕輕地摸牠的背。阿光還是軟軟地小小地,都沒有長大,我都已經長高一百五十多公分了,牠卻還是跟我第一次見到牠一樣,軟軟地、鬆鬆地、小小地,一樣那麼愛睡覺。

牠一直很喜歡我這樣摸牠,舒服得就快要睡著了;被窩裡暖暖地,我也快睡著了。閉著眼睛的阿光突然開口說:「你十五歲生日的那天,我就會消失唷,而且全部都會不見:你會再也看不見我、再也不記得我。全部都會不見。」本來已經快睡著的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可是下一個片刻我就突然全面理解了阿光說的話,嚇了一大跳,把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阿光,阿光卻已經睡著了,還睡得很好的樣子。我看見牠的眼角濕濕的,剛才拔尾巴的時候流的眼淚,好像還掛在那邊。

十四歲以後碰到的敵人真的比較厲害,有些是完全沒碰過的類型;我覺得就算是現在已經很厲害的我加上以前還很厲害的阿光,可能還是打不贏,所以輸的次數蠻多的。但是我完全不在乎,而且贏的時候也不像以前那麼高興了。

其實也不算什麼戰鬥啦,認真說起來,一點也沒什麼危險。我要是問阿光,他一定斜眼看我外加猛地振翅,跩不拉嘰地說:「這樣才有鬥志!」牠就是這樣,跩不拉嘰又幼稚。

十五歲生日前一天晚上,我很緊張地問牠:「明天以後,你送我的尾巴我還看得見嗎?」阿光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看不見。」

十五歲生日之後,我才發現阿光是虎爛我的,我真的很生氣,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就連上次我發現媽媽說壓歲錢要幫我存起來,但是其實她都拿去玩股票的事,我也沒這麼生氣。

十五歲生日前一天晚上我根本不敢睡,要不是不能控制,我連眼睛都不想閉。但是我一直盯著睡著的阿光看,一直到窗戶都亮了,我聽見鳥叫,還有陽台的風鈴被清晨的風吹得噹噹響。

阿光根本就沒有不見啊,牠還在我面前輕輕地打呼勒!

等阿光睡醒,我才搞清楚牠是虎爛我。我很生氣,把牠抓在手中狠狠地搓牠的羽毛,阿光最討厭我搓他的羽毛,我卻很喜歡那種軟軟綿綿的感覺。但是這次我實在太生氣了,才不管牠這麼多,阿光也很認命地讓我搓,吭都不敢吭一聲都,不像以前一直抱怨,搓沒兩下就飛著逃走。

我罵牠:「你很機歪耶,幹嘛騙我?」牠一下子飛到我的肩膀上趴著撒嬌,一下子飛到我眼睛前面翻跟斗耍寶。說真的,阿光翻的跟斗很酷很帥,但是我還是假裝我沒在看牠。

我看了看鬧鐘,已經七點半了,今天星期六不用上課,還好,整晚提心吊膽地都沒睡,我現在好睏。我不理還在耍寶的阿光,拉過棉被朦著頭就要開始睡覺。阿光永遠都睡不夠,牠趴在我枕頭的空位上,貼著我的頭髮。我模模糊糊地好像聽見牠說:「其實不是開玩笑…」,但是我太累了,而且我還在生氣,才不要理牠。

快睡著的時候,媽媽敲著門大喊:「起床吃早餐!」喊了好幾聲,我才迷迷糊糊地對著門外回答:「我不要吃,我昨晚沒睡,我要睡覺。」媽媽生氣地大喊:「沒睡?為什麼沒睡?你昨天晚上熬夜打電動?你是怎麼了?越來越不乖了你!」

阿光閉著眼睛懶懶地說:「別理她,她才不懂。」我也閉著眼睛點點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阿光的肚子靠著我的臉頰,暖暖地好溫柔。




02 如何才能留住

「大哥哥!」童稚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和阿光一起回頭,天橋另一邊一個穿戴無比整齊的孩子喘噓噓地跑來,肩上負著一只大大的硬盒子,裡頭大概是什麼大型的樂器。盒子的大小遠遠超過他的身材,倒像是盒子背著他。

「大哥哥…你…你…」孩子氣都還沒順就急著說話,不過就算他沒說完,我也猜出他的意思了。我蹲下來,仔細地端詳他手裡捧著的有氣無力的小東西,然後抬起頭來看著他,微微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把阿光從肩膀上抓下來,捻著阿光鬆垮的脖子皮送到他的面前,「這是我的雀兒,他叫阿光。」說也奇怪,跟我年紀一樣大的阿光,體型卻一點都沒長大過,不過他不吃不喝的,倒也沒有瘦下來。

我們走到天橋邊的小公園,坐在鞦韆上,剛好兩個,一人一個。

孩子怯怯又帶著興奮地問:「你看得到小風?」

「他叫小風?」我伸出手輕輕地摸他的雀兒,順著牠背上的羽毛;牠感覺到有人在摸牠,似乎很辛苦地微微張開眼睛看著我。我在心裡嘆息:「快不行了。」

阿光在我肩膀上惡形惡狀地用嘴巴扯著我的耳朵,牠力氣很小,只有微微地痛,我也就由著牠。這死鳥什麼都好,就是愛吃醋。

「為什麼你看得到?為什麼其他大人看不到?為什麼其他大人沒有…沒有鳥?」孩子一連問了很多問題,嫩嫩的臉蛋澎湃著興奮的紅潮。

我愛憐地用另一隻手摸摸他的頭。「就是因為他們沒有鳥,所以看不見你的雀兒。噢,我把牠們叫做雀兒。」

「為什麼要叫雀兒?」孩子突然想起了什麼,臉上雖然還是紅通通地,興奮卻已經轉為躁急:「啊!你知不知道小風怎麼了?牠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多,也很少跟我講話了,牠是不是生病了?」我沈默地看著他和牠,孩子睜著大眼睛,屏息等待我的答覆。

不管被問過多少次,我仍然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這大概是世界上最難回答的問題了。

「牠最近是不是開始掉毛?」我決定先拖延一下時間;不管是整理心情還是想個說法,我都需要一個緩衝。

「對!你怎麼知道?本來不會的,前年,不對,我幼稚園的時候,牠那時候還不會掉毛!」

「你現在幾年級了?」

「三年級。」唉,還這麼小。

「那是什麼?」我指著他放在旁邊的黑色大盒子。突然一陣風吹來,一旁沙坑裡的沙颳得我們滿頭滿臉,孩子突然大叫起來:「啊!」他慌張地跳下鞦韆,把樂器盒子抱起來猛拍。

「完了,髒髒的了,這樣媽媽會知道我沒去上樂器課,會以為我跑去玩!」孩子的淚水已經滿到眼角,我把他的雀兒從地上撿起來,牠現在已經沒有拍動翅膀的力氣。我捧著手中有氣無力的雀兒,仔細地把牠身上的灰塵拂去;我想如果他跟阿光一樣愛漂亮的話,這大概是我能為牠做的事。阿光出奇地沒有提出抗議,大概是有兔死狐悲的感慨吧。

「你蹺課啊?」我問孩子。孩子脫下外套,把樂器盒子小心翼翼地蓋好,才稍微安心些地坐回鞦韆上。

「我沒有蹺課啦,平常是瑪麗亞阿姨送我去然後下課接我回家,瑪麗亞阿姨這禮拜放假回家了,所以媽媽要我自己去。我沒有想要蹺課,蹺課的話媽媽會…。剛才是因為看到你肩膀上的鳥,我才追著你的,然後就錯過上課時間了。我沒看到過大人還有鳥的!」

我看了看手錶,演講的時間快到了,只好長話短說:「你的鳥,唔,小風,牠生病了。」我把小風還給他。

「那該怎麼辦?要看醫生嗎?是不是要看獸醫?」

「醫生看不見牠。」

「對耶,那怎麼辦?小風牠為什麼會生病?牠…牠會不會死掉?」剛剛退下去的淚潮這次捲土重來,聲勢顯然更加浩大決然,一顆一顆的水珠滴在他手心裡小風的背上,牠一個激靈,很勉強地抬頭看著他的主人,小小的喙一張一合:「阿呆…,你為什麼哭?」阿呆?

「我不要你死掉,哥哥,該怎麼辦?我不要小風死掉!」阿呆哪裡呆呢?也許幾天後,就再也不會有人用這個綽號來叫喚他了。

「我不知道。」我難過但堅定地搖頭,阿光卻在我肩膀上發了火,吵吵嚷嚷地衝著我耳朵喊叫,一對翅膀撲撲地亂揮。

「牠說什麼?」孩子不解地看著阿光的大動作。

「阿光!」我對著阿光使了個眼色,牠才不情不願地閉嘴,瞪了我兩眼,氣鼓鼓地逕自飛到一邊去了。

「沒什麼,牠有點吵,不要管牠。」我隨便撒了個謊。

我知道阿光在氣什麼,牠氣牠的同類就要死了,而我見死不救。我也知道,牠待會又要拔好幾根羽毛來跟我抗議,那會讓我內疚又難過。

不然怎麼辦呢?

「想要救你的鳥嗎?很簡單,就像今天這樣蹺課就對了!以後不管大人叫你做什麼,你都要先問過你的雀兒,跟你的雀兒討論;如果不管你好說歹說、費盡心思也沒辦法說服你的雀兒,牠無論如何就是不想要你去做的話,你就千萬不要做!或者是你的雀兒叫你做什麼,大人卻不讓你去做,又說不出道理來說服你跟雀兒,而你的雀兒堅持要你做的話,你就要想辦法去做!這樣你的雀兒就會好了!」難不成要我這麼跟這孩子說?

我又何嘗不難過呢?上一次發現跟我一樣還有雀兒的大人,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我也想要多一些有共同秘密的朋友啊。

但是,我知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這孩子的雀兒不是他自己害死的,同樣地,他獨自一個人的話,就算再怎麼努力,也救不了他的雀兒。他還這麼小,這個年紀能夠自己決定的事情實在太少太少了。

我站起來,然後蹲到他的前面,把他和牠一起擁入懷中。「我不知道。」

阿光忿忿地飛到我的頭上,狠狠踹了我一腳,還把幾根牠剛拔下來的羽毛往清朗的天空狠狠丟去,輕飄飄地,一定可以飛得很遠。

後來,我們都哭了。




03 你是如何知道孩子在想什麼的?

告一段落之後,我請工作人員幫忙把講台的燈光打開,現在開始是提問與回答的時間。投影布幕緩緩升起,漸漸顯露出的白板上貼著一張列表機印的海報,上面寫著:「主題:傾聽孩子的心」。用阿光最討厭的標楷體。

頭幾個問題都是我剛才演講有提到過的內容,我耐著性子再講一次,順便補充一些其他相關的想法。

然後我點了後邊角落的一位年輕媽媽,穿著一件米白色的正式套裝。我看見她非常優雅地舉著手,舉了非常非常久。「請問老師,孩子有時候就很『歡』啊,我們大人想幫忙他還不肯勒;剛才看你舉的例子,你好像都可以猜到孩子真正的困難,然後孩子就會乖乖讓你幫忙,請問你到底是怎麼知道孩子真的在想什麼的?」

我想這大概就是世界上第二難回答的問題了。

我看著坐在第一排的一位媽媽,她正板著臉看著坐在右手邊的孩子,孩子的眼角還掛著淚痕,眼睛盯著我手掌上的雀兒們,雀兒們——他的雀兒和我的雀兒,正在我手掌上嘀嘀咕咕地對著我抱怨。他的雀兒說:「你的主人講話很無聊,都聽不懂,是我主人的媽媽要聽又不是我要聽,我為什麼不能出去玩?」阿光則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亂地猛點頭。

「老師?」一旁的工作人員發現我兩眼失焦地發呆,快步走到我旁邊小聲地叫我,我這才回過神。

「噢,對不起!這位媽媽的問題是:『我怎麼知道孩子們在想什麼?』是嗎?」可是當我眼睛的焦距對準那個媽媽時,雀兒們在我的視野裡,就相對模糊了起來。


2009/1/7 初稿
2009/1/7 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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