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不是不負責(談責罰與負責)



回程裡,兩位孩子吵了起來。起因是一位阿成今天帶了玩具過來,一口氣得到團體裡的最高權力,他試圖透過安排玩玩具的次數來鞏固自身的地位,但還沒開始就被我打斷。我對其它孩子說:「他正在做一件事,他打算透過安排玩玩具的次數來操縱你們,你們打算要接受他的操縱嗎?」那些孩子們還沒回答,這位孩子馬上就做出妥協,他說:「你們輪流玩吧,輪流玩。」

這位孩子或許對權力非常敏感,或許也因為來了好一陣子而清楚我的套路,他可能知道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不斷鼓動這些孩子們聯合起來「推翻/抵制」握有絕對權力的人。他很快就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判斷。

但他終究沒有放棄全部的權力,他仍然透過偶爾的操縱,將阿牛踩到階級的最下面,他給他最少的玩玩具次數。

這是常見、有效,並且難以對付的招數。

阿牛試著講理,但權力者不聽,並且隨著自己的喜好調整制度,讓阿牛看起來總是在蠻不講理的狀態裡。阿牛也得不到其它人的支援,因為其它人得到了相對(於阿牛)較公平並且有優勢的玩玩具次數。於是孤單的阿牛決定要用身體的力量反制,他把玩具緊緊抓在手上。

其它孩子圍過來搶,三四個人抓緊他的手,有的孩子抓著玩具露出來的部分想要把它硬抽出來,有的孩子想要把他緊緊握著的手指一一扳開。這位孩子全身僵硬,像是孤單面對敵對的群眾、像是空手的群眾面對持棍盾警察、像是個別的員警面對壓迫的體制。像是一顆雞蛋,和一堵牆。

玩具斷了。玩具壞了,孩子們一哄而散,阿成除了罵了阿牛幾句「都是你啦,你幹嘛搶!」,意外地不怎麼在意。但在回程裡,阿牛卻不斷地去找阿成的麻煩。像是硬是要坐在阿成的旁邊,或是說一些挑釁阿成的話。

博霖提醒我注意阿牛的狀況,我才將整件事如上面這般串連起來,得到一種詮釋。

我去找阿牛,直接了當地問他:「你是不是害怕玩具壞了,回家會被罵?」
他堅硬地說:「為什麼他要說是我弄壞的?都是我的責任嗎?要不是他們來搶,會壞掉嗎?」
單刀直入進不了他的心裡,我轉而盡可能迂迴,先肯認他實在的部分:「沒錯,我也不認為全都是你的責任。不過,你是不是擔心什麼事情?需要我的幫忙嗎?」
他稍稍放鬆了肩膀:「好。」

我們細細談了,他一開始堅硬地說自己不會挨罵,但漸漸地鬆軟下來,終於說:「有一點點擔心他去告狀。」

我覺得我終於理解他為何要一再挑釁阿成,那可能是一種想要展開對話的焦慮,他想要跟阿成說:「你不要去告狀,好不好?」但他不知道怎麼做。因為他沒辦法跟阿成達成和解,於是他得要透過否認自己對這件事的那一點點「責任」,好保留自己將來在面對可能的責罰時,能有的解釋空間。到時候,他大概就打算這麼辯解:「要不是他們來搶,就不會壞了,為什麼是我的責任?」

我:「那麼,聽起來,你認為你自己有一部份的責任,這樣的話,你願意賠償你認為自己應該負責的那一部份嗎?」
他點頭。

我代表他去跟阿成協商,請他「私下和解」這件事情,不要去告狀。阿成大方地說:「我沒有打算要告狀啊。」我說:「但是他擔心你去告狀。」阿成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去告狀,因為我也最怕別人去告我的狀。」

阿牛不是不負責。只是每一次處理這樣的現場,都清楚見到「責罰」對孩子理解「負責」這件事情的妨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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