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_2015冬日,親子主題旅遊(戒嚴史)



成員:七個家庭
教育者:駿逸


行程
Day1:兩蔣文化園區→鄭南榕紀念館
Day 2:陳文成紀念廣場→景美人權園區



前言

心中想像這樣的活動已經好一陣子了,這一次算是試辦,我故意沒有擬出任何的說明文件,就直接辦了一個半公開的說明會,以此較高的門檻來篩選,讓特別有意願的朋友才會想要進來。

去年駿武有一個計畫,要我幫忙規劃北台灣的親子旅行,我首先想到的行程就是戒嚴史。除此之外,另外一個議題,則是「保存與發展」。之所以選擇戒嚴史作為第一次試辦的主題,是因為這個主題特別重要,並且特別不被眾人所知。若是不順利的話,也許這個活動就僅有這麼一次,那麼就讓這麼重要的議題,成為唯一的那一次吧。

就來說說這兩天我們做了什麼吧。



兩蔣文化園區


在我想來,沒有其它地方比這個荒謬之地,更適合開啟關於那一段歷史的談話。在這個陽光普照的公園裡,有著數量眾多的獨裁者銅像,而這個園區的荒謬之處,在於這裡數量最為眾多的一種遊客,是來自這位獨裁者生前想方設法維持其獨裁體系所意圖打倒的那個對象:中國。


在這裡,我說了這兩天的第一個故事

在兩個營隊的夾縫中間,書寫這個故事的時間很短,我一邊寫一邊心虛,覺得自己這樣交代出來的東西,必然太過片面與扁平,更可能有許多謬誤之處。然而,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要做。這裡面有種種不得不為的心情。


聽完故事,爸媽和孩子們應我的邀請,在園區裡試圖「感受」這個園區所傳達的各種「意思」,這大概就是我們社會上大多數人看待這對獨裁者父子的方式。


說起來,我實在也有點同情老蔣,他若地下有知,看見後人為了錢而這般消費他,恐怕也是五內雜陳吧。

孩子們的學習單交了回來,除了部分孩子對蔣介石父子的作為早已有了一定的瞭解(其中有兩位孩子曾經在田野調查的過程中,遇見過蔣介石的翻譯官),其餘孩子圈選的形容詞與我料想的差不多,大概是「帥氣、勇敢、和藹、英雄」這類正向光明的形容詞。這個園區的氣氛,大致也是如此。


鄭南榕紀念館

在65年前,蔣介石和國民黨宣布戒嚴,是為了要攻打海對面的敵人,中國共產黨。後來,當蔣介石發現中國共產黨的軍隊已經比他的國民黨軍隊強大太多了,他恐怕再也沒辦法打敗共產黨之後,繼續戒嚴,是為了讓他可以繼續控制國民黨的軍隊,讓他可以繼續擔任中華民國的總統,讓他跟他的兒子蔣經國可以消滅這個島上所有反抗他們父子的人。

因為如此,在那段日子裡,那段38年又56天的日子裡,大多數人都不反對,或者反對卻不敢說出來。但有些人反對,而且說出來了。

就像是這間紀念館所要紀念的那個人。他的名字,叫做鄭南榕。

進去裡面,如果你們認真聽工作人員的解說,你們就會知道他的故事。



離開兩蔣文化園區,我們來到自由巷。


「接下來,就是你們的事了。」我上一輩、這一輩或下一輩的青年,不知該有多少人受到鄭南榕這句話的感召,而投入各種與土地、與正義、與人群同在的運動之中。

在自由巷的鄭南榕紀念館裡,有鄭南榕當初自焚的現場,嚴格說起來,這不是適合大多數學前小孩親眼目睹的場景。但我認為這個場景是無論如何避不過的,這就是我們的出身,我們出身的傷痕。我一方面相信正視傷痕而能與之共存,是人們與生俱來的能力,所以對小孩有信心。一方面我也覺得,無論是面對「死亡」或面對「性」,我們都必須試著找到一種讓各種年齡的孩子們,都能夠進入的詮釋方式。


十分碰巧,當我跟鄭南榕基金會聯繫時,他們正巧在規劃一個為學前孩子設計的繪本活動,想要邀請學前的孩子們進入紀念館裡。於是,我們在簡單的溝通之後,便把紀念館的導覽活動交給了鄭南榕基金會來安排。

當天,工作人員為學前的孩子播放了一個以鄭南榕事件改編的動畫,然後請故事志工說了幾個繪本故事,也帶了幾個活動。


至於大一點的孩子以及家長們,他們看了鄭南榕的紀錄片,然後由一位經驗豐富的導覽志工陳大哥帶領,逐一認識了紀念館裡富有意義的照片與展示物。


然而,如同陳大哥所說,「對小孩說話」畢竟不是容易掌握的技術。對於展示品的介紹、對於陳大哥的講解,孩子們有不太懂的地方,有時仍需要經過我的「翻譯」才能到達他們的心中。

最近,我在想也許可以邀請各種領域的導覽解說志工們,一起來練習「跟孩子說話」的方式。固然孩子們不會配合、不會假裝,有時甚至不會主動拍手鼓勵,但他們求知的眼神是特別熾熱的。若你是想要跟誰說點什麼的人,而你曾經見過這樣的眼神,你也許和我一般念念不忘。



回家作業

回家之前,家長跟孩子們得到了一份「自願的」回家作業。所謂自願的,就是不願意的話,就不用作。

1. 請家長和孩子一起查關於陳文成事件的相關資料,如果孩子不想查,就請家長查,然後向孩子說明陳文成事件的始末。但如果孩子不想聽,那也不勉強孩子聽。
2. 邀請家長和孩子「個別」做些什麼,或者製作或購買一個物品,或者設計一個儀式,隔天帶來陳文成廣場向陳文成致意。
注意,是個別做唷,如果小孩不想做,那大人自己做就好。如果大人也不想做,那就都不要做,沒關係。
3. 工作坊時,討論這次「行動」的經驗。
2/15早上十點,在台大陳文成廣場集合。大家要試著設法查到地點唷,如果真的找不到,當天到台大再打電話給我。




蔡正元罷免總部


當天晚上,本來我們有些人想要到台灣史上第一個罷免總部,但在路途中得知罷免失敗,車上氣氛哀戚,我們就也提不起下車的興致。經過罷免總不,台上正在精神喊話。這一切都還在路上,我也還在路上。

這些日子裡,我們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未來也是。



陳文成紀念廣場 & 「如何和孩子談議題」工作坊


1981年5月20日,陳文成大概就是在最頂樓的層逃生梯墜下。然而,他究竟是失足、自殺,還是被他人所拋持而下,至今國家仍然給不出答案,或者說,國家拒絕給出答案。這是陳文成事件


陳文成廣場沒有一個明確的標示牌,我們難以得知哪一處才是正確的位置。在一個花台上,我們擺放了我們帶來向陳文成致意的物品,有餅乾、花朵、圖畫和棒棒糖。

在尋找陳文成紀念廣場的過程裡,有家長跟孩子沒查清楚確切的位置,來台大校園裡之後才問路人與學生,但幾乎無人知曉,直到問到圖書館裡的某一位工讀生,工讀生才一臉訝異地告知他們正確的地點。

孩子們都覺得驚訝:「為何沒有人知道這個紀念廣場呢?」

我建議孩子們展開調查,多問一些台大學生,看看有多少台大學生知道陳文成廣場。最後,孩子們大概問了十數位學生都沒人知道之後,他們就放棄了。有些跑到一旁玩了起來,有些跑來我們旁邊聽我們討論。


在打發孩子們去調查之後,大人們開始「如何跟孩子們談議題」的工作坊。在這個工作坊裡有幾個議題我比較有印象,分別是「過早讓孩子們知道這些,孩子會不會模仿激烈的表達方式」、「過早讓孩子們知道負面的社會,會不會影響孩子們的價值觀」、「我怎麼知道我說的夠不夠正確?夠不夠有趣?」

在我們這些家長裡,有些家長從來就讓孩子們知道許多事情,至今小孩已經四年級了,家長覺得小孩沒有什麼不好的發展,孩子看起來也活潑開朗。她以自身的經驗來說「不用擔心」,還蠻有說服力的。

然而,擔心終究是有的。一位家長說:「希望孩子們能夠想清楚再做。」另一位家長也不贊成鄭南榕的表達方式,但她願意放手:「如果他們這麼做了,那就是她們的選擇。」

至於要到什麼時候,才不算「過早」呢?

我是這樣解釋我安排這個主題旅行的背後想法:「其實,我也覺得應該循序漸進才好。但我們身處於一個難以如願的時代。主流價值的影響時時刻刻在影響我們和我們的孩子,他們在還沒上學之前,就已經接受到大量的訊息,左右了他們認識世界的方式。即使他們到了上學的年紀,學校也幾乎不會給他們有別於主流價值的資訊,更罔論循序漸進了。於是,我們正面臨一個困難的選擇。我們要不拱手讓出孩子價值觀的詮釋權,要不就是主動去抓詮釋權。我們可以試著自己安排一種循序漸進的方式,但那得要在實踐中揣摩,而不是停下來等待一種更好的方式。在這個時代裡,不會有那種東西憑空出現的。」

另一方面,關於「片面」和「正確」,有位家長說:「這個我不太擔心,因為我們家裡『另外一邊』的價值觀太強大、太多了,我再怎麼做也只是稍微平衡而已。」

事實上,放在整個社會文化來說,這位家長的說法仍是成立的。整個社會文化給孩子們的是如此偏頗於某一邊,我們即使再怎麼努力,也不過是稍稍拉回來一些而已。

另外,出生在這些積極關心公眾事務的家庭裡,孩子們多多少少會朗朗上口於「廢除核四」、「打倒國民黨」或「拆政府」等等口號。這些扁平的口號並非是要提醒我們不該再向孩子們揭示這個世界,反而是在要求我們向他們說得更多,把這個扁平的世界說得更立體、更複雜。更接近世界的真相。



景美人權園區


這兩天旅行的最後一站,是景美人權園區。在停車場蚊子的環繞下,我說了我準備的最後一個故事。

死刑犯的遺書
在240年前左右的法國,有錢有權力的法國商人跟政府跟外國聯合起來欺負沒錢沒權力的工人們,這些工人們一群一群開始反抗,卻找不到可以代表他們的旗幟。有一個工廠女工人撕下她紅色裙子的一部份,當成他們的標誌。從此,紅色就變成沒權力沒錢的人,試著用進步、熱情來反抗不正義的標誌。後來,紅色就變成共產主義者的標誌。

而當時法國政府的代表標誌是一種白色的花,後來,白色就這樣被相信「紅色」的人,當成與「紅色」相對的、不願意改變的力量。

那時,在戒嚴的那38年又56天裡,蔣介石父子為了消滅共產黨在這個島嶼上的紅色勢力,用盡各種方法抓補、監禁、殺害相信紅色的人,同時,也順便消滅那些其實不相信紅色,只是不相信蔣介石父子的反抗者。

人們將這段日子裡,那些國民黨四處抓補、監禁和殺害跟他們有不同意見的人的日子,叫做白色恐怖時期。而那些被白色恐怖行動抓補、監禁或殺害的人,以及他們的親朋好友,被叫做白色恐怖受害者或白色恐怖受難者。

有一個年輕女生,她在看一個關於蔣介石的展覽時,發現一份判決書,上面有蔣介石批改的紀錄,蔣介石在那份判決書上,用軍隊和戒嚴給他的權力,把法官判定的十五年監禁,改成死刑。這個女生很驚訝會發生這種事情,但更令她驚訝的,是這個被蔣介石改判死刑的人,是他的外公。

這個女生的媽媽叫做春蘭,也就是這個被蔣介石改判死刑的人的女兒,她們四處找人幫忙、開記者會,想要從才從已經取消戒嚴的國家那裡得到關於他外公的其它檔案文件,總共花了兩年八個月的時間,才從不甘不願的國家手中得到這份檔案。裡面有五份沒有被交給他們的遺書。

遺書,就是將要死去的人,寫給還活著的人的信。許多的白色恐怖受害者被殺害了,他們的家屬都沒有收到這些遺書。這些遺書,這麼多年來,都被鎖在國家的檔案庫裡。

「最疼愛的春蘭,妳還在媽媽肚子裡面,我就被逮捕了。父子不能相識!嗚呼!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悽慘的了。雖然我沒有看過妳、抱過妳、吻過妳,但是我是和大一、玲蘭一樣疼愛著妳。
春蘭!認不認我做爸爸呢?慕愛我嗎?慚愧的很!我不能盡做爸爸的義務。春蘭!妳能不能原諒這可憐的爸爸啊?春蘭!我不久就要和世間永別了。 …臨於此時不能見妳一面,抱妳一回, 吻妳一嘴……我甚感遺憾! 長恨不盡!我相信你很切實地想知道爸爸的事和爸爸的面貌吧!關於我的事,請媽媽講給妳聽聽吧。」



園區的導覽志工提供了詳盡的導覽,雖然年紀小的孩子實在無法進入解說的內容,但豐富的硬體陳設,讓年紀小的孩子們仍能多少感受當時看守所的環境。

在這裡,有個不認識的孩子爬上展示台,他爸爸不由分說地把他抱下來。他打了爸爸兩三下,爸爸伸出食指指著他:「你再打我一次看看!」小孩猶豫了一下,做出「我不理我不理」的表情跑開,爸爸跟了上去。

差點在人權園區看到大人打小孩。國家的戒嚴雖然解除了,那一個又一個家裡和學校代代相傳的戒嚴,從沒有離開。


我猜,孩子們印象最深刻的,大概就是展現當時惡劣監禁環境的1:1模型。在小小幾坪的空間裡,要關進十幾二十個人,真的是難以想像的惡劣處境。


最後一個展間,是「遲來的愛」遺書特展。這個展覽展示了許多白色恐怖受難者的遺書,這些遺書從來都沒有寄出。上次來,我就已經在好幾封信前面流下眼淚,這一次我不太願意再看了。博霖出走來,在陽光下說,他一封都沒辦法看。

最近,有一本《無法送達的遺書》要出版了,我們一群人打算團購,繼續追蹤這段歷史。



戒嚴的好處?

結束了這兩天的旅程,還有一個「邀請的作業」要家長和孩子們一起做做看。

從鄭南榕的故事、陳文成的故事,到白色恐怖受難者們的故事,你們覺得這個島嶼上的人,對蔣介石跟蔣經國父子有什麼樣的感覺呢?

經過了這趟旅行,孩子的回答應該不會很正向吧?

但我還是要邀請各位和孩子們想一想,為什麼蔣介石父子對台灣人做了戒嚴和白色恐怖這樣的事,台灣人卻仍然要建立一座漂亮的園區,去紀念他們呢?別忘了,台北還有一個很大的中正紀念堂呢。

邀請孩子去查一查戒嚴的好處吧,是不是因為戒嚴和白色恐怖有什麼好處,台灣人才會像這樣紀念他們呢?

探究身世的旅行,開始了,就難以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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