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0 記錄_走新竹,水磜地景走讀

活動名稱:走新竹,水磜風土誌,地景走讀
日期:2015.1.10
成員人數:6人
教育者:駿逸、雅欣
閒雜人等:阿虎、阿果(4.5y)、國安


上次我們走北埔南邊的南埔,這次我們走北埔北邊的水磜。從北埔,走到竹東。

磜,讀音同「氣」。磜這個字有些輸入法打不出來,有些軟體無法顯示,在google map上,就是顯示「水氣」。當初我在尋找走新竹的地點時,就是看到這個奇特的名字,才開始蒐集相關的資料。

水磜,我查了磜這個字,有台階的意思,所以是水流下的台階嗎?但順著這個猜想查下去,什麼也找不著。倒是查到了這一大塊起起伏伏的丘陵地裡,曾經有十數個賽夏族的社。也有可能是賽夏語翻成客語的音譯吧。
搭乘台灣好行,到北埔街上約十點半。時間不早不晚,我反覆猶豫著要不要去附近的北埔國小。我還在優柔寡斷,老小孩直接下了決定:「我們在這裡猶豫的時間就走到了啦,快走快走。」


所幸有來北埔國小,我們見著了這個銅像,它包含了兩個和這次風土誌故事有關的資訊。一是銅像上標示著銅像落成時的鄉長姓姜,這可是大隘三鄉的頭號大姓,;第二個資訊呢,就是是這尊銅像本身了。


在北埔國小附近的小吃店裡,老闆娘一看到我們一群小孩走進來,頻頻呼著:「太好了太好了,這麼多小朋友,我叫我女兒下來炊板條給你們看。」

話才說完,馬上就打內線把樓上的女兒叫下來了。我心裡一邊慶幸遇到如此好客的人,一邊同情家裡開飲食店的青少年,除了幫忙家裡生意之外,還要額外負擔「觀光工廠」的業務。

所幸這位大姊姊個性極好,不但主動招呼孩子們,也耐心地回答孩子們沒什麼禮貌包裝的直白提問。


走新竹和自助旅行已經形成一種文化場域,只要舊生的人數超過一半,這種文化就會支配整場活動,浸潤那些新來的,讓他們不知不覺中被這種文化規訓,成為符合這種文化的樣子。

像是對奇怪的東西大呼小叫,開一些愚蠢的玩笑,一邊抱怨一邊認命走路,坐下來聽故事,假裝對台灣的歷史很懂。之類的。

在我說「想知道自己在哪的,過來聽」或「我想講一件事,想聽的過來」的時候,認命地靠過來聽,也是這個文化的一部份。一開始的時候,新來的孩子都很想跑開去玩,但那些看起來老油條的孩子們都一臉認真地靠過來時,新來的孩子就忍不住也要靠過來聽聽,一聽之下,如果不覺得特別討厭,他也就慢慢地接受這個文化,成為被這個文化支配、同時也在下一次走新竹時「再造」這個文化的一份子。


老小孩很好玩,玩自己、玩別人,也被別人玩。玩得起,也有分寸。但這是在無數次的愛恨情仇之中累積出來的、鐵打的實力。

新一點的孩子,還會一直拉著你的背包、拿芒草一直打你的頭,直到你說了三次或五次「我不想玩這個遊戲了」,他才會暫時收手,但沒兩下又忘了於是捲土重來。以前總是要弄到有些人哭了,或者勢均力敵的兩個人乾脆打了起來,事情才會有所進展。但現在老小孩偶爾會出來講兩句,而剛剛好老的小孩講的話,總是比太老的大人所講的有用。


轉進一個斜坡,我們發現滿地的青剛櫟。我興奮驚奇地大喊:「這是青剛櫟耶!運氣真好!」

這種植物我是去年才剛剛認識,是一位朋友寄給阿果的禮物。後來,在大山背才第一次在野地裡辨認出來,這次又在這裡遇見。孩子們有的第一次見到這種植物,非常開心地撿拾了一口袋。

走新竹是一個非常鬆散的活動,它的前身是「走路」,那是一個更鬆散的活動,通常只是從哪裡走到哪裡,路上並沒有故事或地景導讀。在士哲規劃走新竹之後,加入了地方風土故事的元素,於是在鬆散之中有了星星點點的散步的小枝幹。在那之後,又在許多朋友所做的事情裡得到靈感,而加入了「地景」、「圖卡」等等元素。

走新竹說起來是一個十分有機的歷程,除了它不斷地變動、修正自身之外,一旦成員有了更動或變化,它就會顯得不太一樣。譬如說,當我們去走第二次時,同樣的青剛櫟,對我和助教來說,就已經不是一樣的青剛櫟,它對我們失去了新鮮感,我們就沒辦法用同樣的熱情去告訴小孩:「這是青剛櫟耶!這裡也有,運氣真好!」

每一次的行走都是全然不可複製的行走,這是走新竹的優點,也是走新竹的限制。


這就是這次的成員,六位小孩,三位老,三位較新。我,助教是雅欣,阿虎跟阿果跟著來,早上在工作室遇到的國安,也一起來散步。

人數少的時候,錢賺得很少,但大人小孩相處的品質就很好,這真是難以兩全的事。


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地景故事。

01 快樂雞鴨園
有的人命好,有的人命差。我們生在這裡,算是中間偏上的吧。

在種種被人類飼養的雞裡,有些整天被關起來,就只能下蛋;有些被整天關起來,就只能吃,然後等著被吃;有些一輩子沒見過太陽;有些一輩子沒有好好跑過;有些一輩子沒吃過好吃的蚯蚓或大蝸牛。

像我們這樣,可以成群結隊地奔跑、可以盡情地打架、偶爾可以找到肥美的蚯蚓跟大蝸牛吃個大餐,也許算是很幸福的事了吧。

是嗎?

只是我們還是要被吃的。有一天還是要被吃的。

我們不是狗,不是貓,不是天竺鼠,不是河馬,不是海豚,不是企鵝,不是無尾熊,不是任何一種會被你們人類取了一個名字、養在動物園或家裡的動物(雖然他們未必比我們幸福),然後你們難以接受牠死掉。

雖然要被吃,但我們在那之前好好度過了每一個能夠好好度過的日子。我們也許是幸福的,是嗎?

當初看到這些雞跟鵝在跑時,心中所想的念頭就是這個。在這個故事之前,走新竹的地景故事都是跟人文歷史有關的,這次之所以寫了這個故事,實在是難以忘懷這個景色,和那時浮現在腦海中的一縷思緒。

一開始孩子們聽得很開心,尤其是講到吃蚯蚓跟吃蝸牛時,孩子們都很樂。但當故事說到「只是我們還是要被吃的。有一天還是要被吃的。」孩子們就跟著故事沈了下去,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一路沈,直到最後我又問出了「是嗎?」孩子們想了一會兒,有的說是,有的說不是。


活在這裡,到底是不是幸福呢?


水磜裡有很多新興的「農舍」和別墅,但也有不少看起來保存良好的老三合院。我們每一間都想去看看,但有些三合院有戰力高強的狗群鎮守雷池,我們一步都不敢跨越,只好遠遠地拍照。



02 大仙廟的虎爺

在這些小山丘裡,最大的神明就是大仙爺,然後就是神桌上這些陪祀的神明,我虎爺呢,照著排下來,也在前十名裡啦。讓我來跟你們說說大仙爺的故事。

1907年那時,台灣出生的人,都是日本人的那個時代,中華民國還要五年後才會成立,海的那一邊,還是一個叫做大清的國家。有一天,在現在的寶山那個方向,一個叫做溪源洞的地方,旁邊有一座小橋,橋旁有一顆大石頭,有一個穿著黃色棉布衣的老人家,頭髮鬍子都白了,穿著草鞋,看起來人很好的樣子。

在大石頭對面的山上,住著一個年輕的婦人,叫做彭李妹,正是十八歲。她結婚以後,生了一種病,讓手跟腳都殘廢了,找了醫生也沒辦法治好。但她家非常窮困,即使她殘廢了,還是要上山採茶賺錢。因為她這麼年輕又可憐,村人都很同情她。

這一天,她在山上採茶時,聽見山腳下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以為是她爸爸,就聽著聲音的方向下山來,卻看見是那個慈祥的白髮白鬍老先生在叫她。老先生說:「我是特地來為妳治病的。」

老先生說:「妳回娘家去,一腳在門檻內一腳在門檻外,喊一聲『阿爸』,病就會好了。」老先生說完,彭李妹一不留神,老先生就不見了。

她知道自己大概是遇見了神仙,非常驚喜,連拖帶爬地回娘家,照著老先生的話做,手跟腳真的一瞬間就好了。

這件事立刻傳遍了各個村子,大家都跑來看被神仙治好的彭李妹。

後來,有很多人都跑去那個大石頭,求神仙治病,或解決困難,有不少人的疾病獲困難真的都解決了。於是,就有越來越多人來求仙。

北埔姜家的當家家主和大隘有影響力的人,一起出面集資,在大石頭這裡鑿了個山洞,叫做溪源洞,在裡面祭拜救苦救難的大仙爺。

後來,水磜這裡的居民把大仙爺的分靈請回來,在這裡蓋了一間分廟,這座廟也就是水磜這裡最重要的廟了。一座大廟,當然少不了虎爺,於是我也就被水磜的居民請到這裡來,擔任這座廟的守護小神啦。

說完這一個地景故事的故事之後,我丟下一個問題:「虎爺喜歡吃什麼呢?」

本來我是想要多寫一點虎爺,但之前我寫六家的伯公時大病了一場,後來一個個帶祭品去拜一次,身體也漸漸好轉,也不知道真是伯公有靈跟我計較,還是中醫大哥妙手回春。但總之從此我是不敢輕率了,這次沒跟虎爺請示過,我就是不敢寫太多。


不過,這次去還是忘了帶雞蛋去,下一梯次會記得帶。


在大仙爺廟外,有幾座舞獅的台座。幾隻小獅子三兩下就爬了上去,吵吵鬧鬧爭著位置,頗有那麼一點獅王爭霸的味道。


孩A:八百坪耶,好大喔
我:對啊,現在工作室才三十幾坪
孩B:超大的
我:對啊,要是光合的多好,假日活動辦在上面
孩A:對啊,超棒的
我:來集資吧
孩A:恩啊
孩B:恩啊,集資吧


在丘陵地裡走著,不斷地上坡下坡,這群孩子雖然一直唉著走不動了腿要對了,但還是認命地走下去。

孩A:我走不動了腿好痠。
我:你想知道讓腿不痠的方法嗎?
孩A:想。
孩B:就是把腿鋸掉,這樣腿就永遠不會痠了。
我(大驚):你怎麼知道?
孩B:你上次跟我講過了。
我:這種事情你記這麼清楚,真了不起。


孩:什麼是衛生室?
我:應該是以前交通沒這麼方便、大家沒錢買車的時候,政府會安排醫生到鄉下來看病,每個禮拜來個一兩次。
孩:那現在不用囉?
我:現在生病就直接開車下山啦。
孩:那房子不就很浪費?
我:對啊,給光合用多好。


走路的時候,我們完全沒有安排任何活動。有些孩子會因此而覺得無聊,但我想要讓他在這裡面對這件事。

一路走著,有很多樂趣,但那要有能力才能掌握。有些人能搞笑,有些人能撿東西抓東西來玩,有些人很會聊天。得要有無聊的機會,讓無聊的人擺在那裡無聊。在這種時候,他也許會被「有聊」的人照顧到,也許會看見「有聊」的人都在幹嘛,他會模仿、練習、揣摩,然後他也許就會「有聊」了。

就學會了「走路」。


這個石頭伯公的地景沒有故事,但它考驗體力。


這一面跟小一點的孩子齊高的牆,每個孩子試著試著都翻上去了。


在五雲居,我們說第三個地景故事。


03 五雲居,彭紹瑾
1836年,距離盤據這個島嶼的東寧國被大清國擊敗,島嶼被大清國納入自己的土地,已經過了將近一百五十年。這一年,有一位姓林的寡婦,她帶著兩個姓彭的兒子,跟著丈夫的兩個兄弟一起渡過兇險的黑水溝,從海對岸一個叫做五雲洞的地方,來到這裡,面盆寮。永遠離開她的故鄉,以及她死去丈夫的埋骨之地。

從此,五雲洞彭家,多了一個面盆寮彭家的分支,這個分支在接下來的兩百年裡,子子孫孫分散到這個島嶼的各個地方,從一開始渡海來台的那五六個人,成為一個幾百人的巨大家族。

其中一個子孫,叫做彭紹瑾。

1989年,當時的法務部長蕭天讚被懷疑在擔任法官期間接受賄賂,擔任檢察官的彭紹瑾,不顧長官的阻止,堅持要調查這件事,後來,比他權力更大的調查單位搶走了他的調查權,新的負責調查的人,判定這個案子不需要繼續調查,就結束了。彭紹瑾因為堅持要調查,失去了長官跟同事的信任跟支持,被他們排擠,工作是做不上去了,於是他離開工作,去德國讀書。

後來,他加入民進黨,選上了立法委員,想要改變這個國家的法律制度。

在1996年的時候,他因為某種原因而被黑道砍殺,當時有一個人自首,但彭紹瑾說,這個自首的人不是砍傷他的人。審判進行了十年,在第十年的時候,自首的人說:「不是我殺的。」整個案子得要重新審判了。然而,有些證據在警察的保管之下卻不見了,而且法律規定,這種砍傷人的事件,如果過了十年,即使找到了兇手,法律也不會處罰他了。

從這個家走出去的一個後代,一個學法律的後生,曾經在這個國家遇見過這樣的事呢。

查了許多資料,我還是不太能確認彭紹瑾的為人。他八年前參選新竹縣長時,我還是一個對政治冷感的青年。於是,我只能就我查到的資料,盡可能不帶個人評價地書寫這段故事。


我手指的方向,是彭老夫人林太之墓。一開始查五雲居的故事時,我最想寫的,其實是這個帶著孤兒和丈夫的兩個弟弟一起離鄉背井的堅毅女主人,但實在查不到可以寫成故事的蛛絲馬跡。


離開了五雲居,我們就步入了孩子們最期待的口罩區。

這次的行前通知特別提醒孩子們要帶口罩,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於是總是自己看行前通知準備物品的孩子,早早就察覺到不尋常,而認真地準備了口罩。至於那些交給媽媽準備的孩子,就把命運交給了媽媽,如果媽媽沒有發現這件不尋常的事,他的命運就這樣被決定了。

把命運假手他人,又沒有得到眷顧的孩子,集合之後發現其它人都有帶口罩,就提心吊膽起來,一直追問我口罩的事。但我守口如瓶,甚至還交代阿果要守口如瓶,這孩子問不出來,也就只好不斷催眠自己:「我才不怕呢,沒什麼好怕的。」「我鼻塞啦,沒問題。」

直到我們真的走進了口罩區的核心區域,沒帶口罩的孩子才真的後悔了。


在這個護欄的外面,就是口罩區的真相。但下禮拜還有一梯次,未免有小孩從記錄看到而失去第一手親身經歷的樂趣,這裡我就不公開了。


這是最後一個地景故事。


04 萬壽亭
你猜猜看,蓋在這個鍾靈毓秀的地方,這是一個拍誰馬屁的涼亭呢?

這座「萬壽亭」落成的時候,如果有鞭炮聲,那一定響得滿山都是迴音,樹杞林的大官員都來了嗎?如果有,即使每個人的致詞都長得亂七八糟,但內容肯定都差不了多少。

萬壽,就是「萬歲」的意思,你在電視上聽過「萬歲萬歲萬萬歲」這句台詞嗎?就是有皇帝的地方,臣民跪拜時要大聲喊的那句話。這座亭子民國58年10月30號落成,比十八尖山那座同名的介壽亭要早一天。介壽是什麼意思呢?介壽是「蔣介石萬壽無疆」的意思。

每次我經過這座亭子,我都要想到鄭書六、彭紹昌、陳英浪、彭金鑾、楊熾森這五個人。

民國38年,二二八事件的後一年,或者說,三月屠殺的隔年,這五個水泥工廠和食品工廠的工人,因為參加台灣共產黨組織的讀書會,被拘捕、起訴。新竹地方法院判決他們有罪,有期徒刑10年、褫奪公權5年,送國防部審核後,再轉給總統決定。

總統,就是這座亭子祝壽的對象,那個老人,他用他未曾被法律賦予的權力,在判決書上寫了一行字,修改了審判的結果。民國41年,在蓋這座亭子的27年前,這五個人被槍決。

看這座涼亭的樣子,你們覺得這裡還有人記得這座涼亭嗎?他們是否還記得這座涼亭要祝壽的那個老人?

他們是否還記得,有五個竹東人、一個老人、一座涼亭,生與死的故事。

還記得嗎?在旅行的開始,北埔國小裡的那座銅像,就是這座亭子祝壽的對象。


新庄子、大山背、清泉、南埔、六家、貓兒錠、水磜,這半年來,我們走過了許多地方。道卡斯、泰雅、漢人、荷蘭人、東寧國、清國、日本人、國民黨,這半年來,我們認識了很多族群和政權。姜少祖、鍾石妹、張學良、林先坤、彭紹瑾,這半年來,我們認識了很多人名和家族。

我們用我們的腳,從山邊到海角,走過的路是那麼實在。

影像紀錄:http://goo.gl/LLV6b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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