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0.8 週三社會課 課程記錄

團體運作時間:自 2014.9.3 開始
成員:6人
教育者:駿逸、博霖

我試著在教育現場培養孩子獨立思考能力,於是孩子們能否跳脫既有的框架,展開「無拘無束但有根據」的思想活動,便是非常重要的事。他不能老是想著我的標準答案是什麼,或者一直去猜我的價值是什麼,以此來塑造自己的回答甚至思想,他得要對眼前這個展開課程的人毫無顧忌,相信他不會因為任何荒謬乖誕的想法或意見,對他施展不正當的權力。他最好要能有依據但無所畏懼地質疑我,質疑我的價值觀與答案,質疑我給出的每一個肯定句。

在我看來,有幾個具有象徵性的行為,很能用來評估一個孩子「自我解放」的程度。其中一個是「小孩是否直呼我的名字」,其二就是「坐到桌子上」。

雖說如此,我會邀請孩子們直呼我的名字,卻不會邀請孩子們坐到桌子上。



通常第一個坐上桌子的孩子,要不是「平日已經被各種規矩限制,而厭煩得無能考量這件事情到底有什麼影響」的孩子,就是準備好要來測試我和他之間「階級關係」的界線。後面那種孩子,會在準備要坐上桌子時偷眼看我,看我沒出什麼聲音,他就會試著找出一種「安穩的坐姿」。第一個孩子上去了,沒什麼事情發生,一個又一個的孩子就會接二連三地爬上去,開始調整自己的「新坐姿」。

如果你曾經觀察過這樣的孩子第一次坐上桌子的前幾分鐘,你會發現他其實坐得很不安穩。他一邊要習慣這個高度,一邊要習慣因此而得來的權力,一邊還要偷偷提防著「那個的權力者」會不會突然施加什麼「雷霆手段」讓他不得好死。

如果什麼事也沒發生。

那麼,他會漸漸在這些調整裡發現,坐上桌子不過是坐上桌子而已,它並沒有比較強,沒有比較舒適,沒有任何比坐椅子更了不起的理由。

然後他就會坐回椅子去了。

除了某些他覺得坐上桌子很不錯的場合,即使有人跳上了桌子,他也未必會跟著上去了。

直到他又在其他地方的種種限制裡,發現坐上桌子好像可以得到一些「什麼」,便又會在他不特別想坐桌子的時候,爬上桌子去。

這就是我關於坐桌子的解放理論。


好啦,現在要來談一下今天的課,今天我們上「居住正義」。整個課程跟著一則故事往前走,我們一邊試著跟故事裡的角色對話,一邊試著跟我們彼此對話。

拆與遷

小美跟小智住在同一個社區,從小一起長大,已經是十幾年的朋友了。他們時常會約在社區的中庭一起玩。今天他們約好在社區的桌球室打桌球,打完球,兩個人坐在中庭花園的長椅上喝水聊天。

(一)
小美:我阿公要搬家了。
小智:為什麼?
小美:因為他鄰居要搬家了。
小智:為什麼你阿公要跟你鄰居搬家?你阿公是學人精唷?
小美:不是啦,是因為他們整個社區都要搬家了?
小智:啥鬼?你阿公住在學人精社區唷?
小美對小智做了個鬼臉:才不是勒。
小智:那為什麼你阿公整個社區都要搬家?
小美:因為我阿公那個社區以前都是住軍人。
小智:那跟搬家有什麼關係?
小美:這些軍人,整個社區的軍人,他們住的土地不是他們家的。
小智:什麼?土霸王嗎?
小美:而且還住了四五十年。
小智:太邪惡了,怎麼可以這樣啊?
小美:因為政府給他們住的。
小智:噢,原來如此,那也對啊,軍人也是為國家做事嘛。我還以為他們是霸佔土地勒。那為什麼他們要搬家?
小美:因為政府不給他們住了。
小智:為什麼突然這樣?
小美:也不是突然啊,政府也是有講很久了。
小智:是喔,那也沒辦法,一開始就不是他們的土地嘛。
小美:可是房子是他們自己蓋的。像我阿公家,是我阿公自己蓋的。
小智:哇,好厲害!唔,不過,這樣土地是政府的,房子是他們的,那政府要拿回去,好像就有點不太對勁。

在這裡,孩子們很快就提出一些「解決問題」的方法:
◎ 阿公跟國家買土地
◎ 國家跟阿公買房子
◎ 政府另外蓋房子給阿公住

這三個方法都有人支持,其中第三個方法更獲得所有小孩的同意。但孩子們在整個討論之中,也不斷地改變自己的立場。在討論的中期之後,第二個方法就沒有人支持了。

(二)
小美:也還好啦,政府有蓋房子新房子給他們住。
小智:噢,那很好啊。我去過你阿公家,你阿公家的房子舊舊的,有一股味道。那你阿公應該很開心噢?
小美:我阿公不開心。
小智:啊?為什麼?新房子很好啊。
小美:對啊,我也覺得新房子很好,是跟我們社區一樣,有警衛跟中庭花園的社區。
小智:那你阿公還在抱怨什麼?
小美:我阿公說,搬到新房子那裡,他有事出門的時候,都不知道要找誰幫忙收掛號信。
小智:啊不就警衛會收?我家不管什麼信,都是警衛會收。
小美:對啊,我家也是。可是我阿公說,他跟警衛沒那麼熟,不好意思。
小智:呃,我是不會不好意思啦,那不是警衛的工作之一嗎?
小美:對啊,我也這麼覺得。
小智:那搬家以前,你阿公都找誰收掛號信?
小美:好像是隔壁的阿福嬸嬸。
小智:噢,那你阿公只是不習慣啦。
小美:我也是這樣跟他說,可是我阿公還有別的不高興。
小智:你阿公好難相處。
小美(有點生氣):你亂說什麼?你忘記之前來我阿公家玩,把他東西弄壞他也沒生氣嗎?
小智(摸摸頭):對耶,好像是,我也記得你阿公脾氣很好很隨和啊。
小美:對啊,所以我才覺得很奇怪,他很多事情都不太計較啊,怎麼這次搬到新房子,感覺變得更方便了,他卻斤斤計較的感覺。
小智:他還計較什麼?
小美:我想想。對了,他還說,都沒有運動的地方。
小智:不是有中庭花園嗎?我們的中庭不是時常都會有老人家在散步嗎。
小美:對啊,我也是這麼說,而且阿公搬去的新社區,還有公用的健身房。可是我阿公就又說別的了。
小智:他又說了什麼?
小美:他說了些我覺得很奇怪的點,像是怕遭小偷啦、煮菜醬油臨時用完了不知道跟誰借啦,這種的。
小智:呃,有警衛的社區,應該比之前你阿公家那裡安全很多吧?借醬油喔…我以為這是電視劇裡面才會有的事情。我媽好像都會買兩三瓶擺著。
小美:我家是我爸在煮菜,我爸也是會多買來擺著。不過我阿公的新社區跟我們社區一樣,附近就有便利商店,真的臨時需要,去便利商店買就有了。
小智:ㄟ,我看……你阿公是不是在找藉口不搬家啊?
小美:藉口喔?你的意思是說,我阿公有什麼別的理由不想搬家,所以才講一些有的沒的嗎?
小智:也不是說那些理由都是有的沒的啦,只是那些理由在我們看來很奇怪啊。
小美:真的是耶。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我阿公究竟為什麼不想搬家呢?

阿公不搬的秘密是什麼呢?孩子說:
◎ 有重要的東西搬不走(邑)
◎ 原本有好朋友住在一起(鈞)
◎ 捨不得拆房子(可)
◎ 重要的回憶會不見(可)→ 可以拍照啊(子)
◎ 新家太大了,會害怕(邑)
◎ 阿公怕失火(邑)

孩子們的猜想與自身的經驗密切相關,而孩子對彼此猜想的理由也並不全然同意,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就是這麼清清楚楚地,你不能懂我,我不能懂你。

阿公不搬的秘密或許只有阿公知道,而且,即使阿公想盡辦法說了,我們恐怕也無能全盤理解。

(三)
小智:不然,我們來比較一下你阿公搬家前跟搬家後的生活好了。
小美:他又還沒搬家,怎麼比較?
小智:想像啦,想像。
小美:噢,好哇。
小智:那要從哪裡開始比?食衣住行育樂嗎?
小美:呃,好哇。
小智:食的話,不過搬家前搬家後,你阿公都自己煮吧。
小美:對啊。咦,不對,我想到了,我阿公不是每一餐都自己煮唷。
小智:你阿公不是自己住嗎?他不煮誰煮?去外面吃嗎?
小美:有時候他會去外面吃,不過,很多時候,他會去鄰居家吃飯耶。
小智:去鄰居家吃飯?
小美:對啊,有時候鄰居會去我阿公家吃飯,有時候我阿公會去鄰居家吃飯。
小智:是說一個禮拜多少次啊?
小美:很常喔。我阿公很會煮菜,所以只要我阿公有煮菜,幾乎都會有鄰居來一起吃。
小智:呃,好奇怪。偶爾是會有我的朋友或我爸媽的朋友來我家吃飯啦,可是每天都有人來吃飯…好難想像。
小美:對啊。可能是因為他們都是很要好的老朋友跟老鄰居吧,都住在一起四十幾年了。
小智:那搬到新社區,你阿公的鄰居還是可以去你阿公家吃飯啊。
小美:不行,我阿公的舊鄰居不是全部都會搬去新的社區,有些人會搬去別的地方,有些人就算搬到同一個社區,但是會在不同棟樓。
小智:不同棟樓還是可以去吃飯吧?
小美:我覺得可能會懶惰耶。本來只要開門走幾步路就到了,現在要下樓又上樓,有點麻煩。
小智:也是啦,老人家可能會嫌麻煩,而且有些人也搬走了。
小美:「樂」的事情我也有想到耶。我阿公平常都會去附近一個廟的廣場下棋跟運動,可是我阿公的新家離那個廟遠很多,這樣我阿公就沒辦法去那邊下棋跟運動了。
小智:不能在新的社區中庭下棋跟運動嗎?
小美:可是他下棋跟運動的朋友不一定有搬到跟我阿公同一個社區啊。
小智:對耶,運動還是有朋友一起,比較有趣。
小美:而且他們在那裡不只是在運動跟下棋耶。我有跟我阿公去幾次,他們在那裡,會討論一些重要的事情。
小智:重要的事情?
小美:對啊。像是有神明的慶典的時候,要怎麼舉辦,或者有重要的國定假日,要怎麼慶祝。還有像是社區裡哪裡路燈壞了、哪裡路不平,誰要去找政府來修。
小智:噢?聽起來好像我們社區的管理委員會。
小美:不止唷。像是誰家生病了需要幫忙買菜、誰家窗戶壞了需要修理、誰家小孩要上大學可是沒有錢,像這些事情,他們也會討論,然後一起想辦法幫忙。
小智:呃,我有去過管理委員會開會,管理委員會好像不管這些。
小美:啊!
小智:你想到什麼?
小美:如果我阿公搬到新社區,那就算他還是繼續去那座廟,他還能參加那些討論嗎?
小智:不知道耶,大概會怪怪的吧。他也不算是那個社區的人了啊,路不平、燈壞了,好像也不關他的事了。

經過這一串討論,孩子們總算稍稍「知道」(或僅僅是自以為知道)阿公的理由了。但這些理由重要嗎?值得重視嗎?
◎ 重要:恬、邑
◎ 不重要:子、可、鈞、安

那麼,該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呢?有的孩子說:「投票吧!」

有的孩子說,所有人都可以投票。可是,假如是蓋高速公路好了,我們可以想像這個島嶼上的大多數人都會同意犧牲這些少數的被搬遷戶啊。

有的孩子提出修正案:只有被搬遷的人可以投票。

可是,有一種實際上會發生的情況是這樣的。如果我們將投票的資格限制在原住戶,而原住戶彼此之間又信奉著不同的價值時,表決其實也只是虛應的故事。

譬如說,如果都市更新可以讓阿公鄰居們的孫子們得到一大筆錢,而阿公鄰居的孫子們對那些老房子們根本毫無眷戀,那麼,阿公所信奉的價值在這樣的投票裡,不過是站在車輪前的老螳螂。

孩子說:「沒辦法啊,也只好這樣(犧牲阿公)了。」

(四)
小美:該不會,我阿公不想搬家,就是因為這些事情吧?
小智:哪種事情?
小美:你想想唷,在一個地方住了四十幾年,有很多事情都已經很習慣了啊。我阿公年紀都這麼大了,要改變原來的生活,應該是很辛苦吧。而且,還要跟認識很久的老朋友老鄰居分開。
小智:真的耶。
小美:要是我也不想搬家。我小學畢業的時候,跟相處六年的朋友分開就哭好久;要是跟四十幾年的朋友分開,我一定會哭死。
小智:是嗎?我覺得還好耶,要是我,我就要搬新家。新家感覺很方便啊。
小美(瞪大眼睛看著小智):是嗎?就算要跟我分開也沒關係嗎?
小智(心虛地左顧右盼):呃…我得好好考慮看看。

一個理由重不重要,在情感上我們或許不能完整地理解他人,但在邏輯上,透過設身處地的想像,我們或許可以檢驗一下,假若人我互換,我們是否仍舊願意被以同樣的標準對待?

我問孩子,假如你們是阿公,那你們願意接受你們提出的對策嗎?像是投票。

那些原來支持投票的孩子,就輕易猶豫了。

「我還是想要住在現在的家。」這麼一個在他人身上時「不重要」的理由,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好像又重要了起來。

「對別人就可以,對自己就不行,這樣有道理嗎?」
至此,這個問題才變得有意義。

孩子們提出一個重要的前提:要盡可能避免影響到原住戶的計畫。

但事情沒這麼簡單,我們仍然要建設,要向上,要發展,要更新的、更安全的、更美觀的住宅區、商業區與工業區,和給各種車輛與行人行駛行走的道路。

「難道,你們可以接受等待一間公立小學,要二十年嗎?而一條高速公路,要等五六十年嗎?」

最後,我請孩子們對於他們理想的社會進行表態。第一種是試著「不犧牲少數人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裡,公共建設與政策為了要進行充分的討論與溝通,將會進行得非常緩慢;第二種是「可以犧牲少數人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裡,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犧牲少數人是可以接受的。

這兩者的比例,在課堂結束的時候,是5:1。我很高興兩邊都有人還在,也很高興這個比例跟我們現在社會的樣子,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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