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 2014.5.18 走新竹,尋訪石滬,第一梯次

教育者:駿逸、博霖、雅欣
教育觀察員:曉芸
小孩成員:13人(大班~小五)


還算清朗的早晨,我們要去探訪這個島嶼與海洋之間的聯繫。
早上在幾位好朋友家長的協助下,我們一行人順利移動到新庄子與新屋交界的海邊。濱海旁的一間房子高掛著「瘋力機殺人,距離是美德」的布條,風機就在後方,用穩定的頻率製造聲響。

我跟伯伯交談了一會兒,試圖瞭解布條的背景。伯伯說:「他們要做的時候,也沒問過我們。」「不然就搬走一點,不然就出錢讓我們搬走啊!」

我問孩子們:「你們知道這個布條在說什麼嗎?」
孩子們說:「他們不要風車!」
我質疑:「他們是說他們不要風車嗎?」
有孩子補充:「他們想要風車離遠一點。」


路邊的水溝有魚,路旁落葉堆裡有蟹。


這個梯次是開放給平日課小孩的偷跑梯,小孩要不是舊的,要不就是舊小孩的弟妹。一行人滾瓜爛熟(亂用成語),嘻嘻鬧鬧地走著,卻也不忘記左顧右盼東張西望,把有趣的東西一只只找出來。

因為小孩都有很多跟我們一起出門的經驗了,我能夠信任他們已經大致具備了像這樣旅行的能力與知識。在陰涼的自行車道裡,小孩三三兩兩地把隊伍拉得好長,我們不用吆喝大家走在一起,也不用為了頻繁地彼此等來等去,大夥都是非常舒服自在的樣子。


我已經下定決心要開一年份的走新竹,所以這次在規劃教學活動時,心裡想的圖像是一年份的設計。接下來至少一年內的走新竹,參與的孩子都會得到數張如上的圖卡。這張圖卡可以是類似風景明信片的紀念品,另外,它也是一個故事的圖像。


像是在這一座玉善祠前,我跟孩子們說明了這個島嶼古早時候「姑娘廟」的習俗。剛巧在廟旁園子裡工作的老伯說:「這一座喔,大概130年以內吧,沒有很久啦。」老伯和我們對「一百年」的時間感,顯然不太相同。


孩子們用各種自己擅長的姿勢,走上即將要被漲潮海水淹沒的「石牆」。


然後我們回到岸上,聽今天第一個故事。



你吃過魚嗎?
你知道餐桌上的魚是從哪裡來的嗎?
你當然知道,魚本來是游在水裡,被人「弄」出來,然後送到市場的魚販或大賣場裡,被爸爸或媽媽買回家,煮好了,放在盤子上,被你吃下肚子。
你應該也知道,把魚從水裡「弄」出來的人,叫做漁民。
但是,你知道漁民是用什麼方法,把魚從海裡「弄」出來嗎?

黑水溝 (三百年前)
我叫阿牛,今年十五歲了,家裡排行老三。

我長得很高很壯,力氣也很大,村子裡的人都喜歡找我去幫忙,我也很喜歡幫助大家。而且我也很聰明,雖然我沒讀過書不認得字,不過大家有一些麻煩的事情,只要找我去商量,通常我都想得到辦法解決。

我覺得我又壯又聰明,所以我對我自己很滿意,但是,我還是有一點不好。

我們家有六個兄弟,但我的阿爹只有一塊田地,一間房子,這些都是要留給我大哥的,其他五個兄弟什麼都分不到。房子可以選一個沒人要的山坡起一間,但肥沃的田地,都已經是別人的了。

我已經長大了,爸爸跟大哥可不能再養我了,該怎麼辦呢?

有一天,二哥問我:「要不要一起去『那裡』?」

想了好幾天,我決定要跟二哥一起去闖一闖。要去「那裡」,要跨過一片叫做「海水溝」的大海,人們說,去那裡的人「六死,三留,一回頭」。但我想我跟二哥沒有其他的選擇了,留在故鄉,一輩子沒出息。

阿爹知道了我跟二哥的決定,他沒有阻止我們,只是要我們去之前,先成親。爸爸說:「留個後吧,讓你哥哥嫂嫂幫忙養著。」

我跟二哥各自娶了門媳婦。我那門媳婦長得不怎麼樣,但人挺乖巧聽話,沒多久,就為我生了個白胖娃兒。

又過了一年,二哥的媳婦終於生了個娃兒,我的媳婦又有了身孕。我知道,是時候該出發了,我大概看不見我第二個兒子或是女兒出世了。

每隔幾年,附近村子就會有許多沒有財產的年輕人,打算要去那裡闖一闖,我跟二哥就加入這些人一起出發了。

出發前,我跟我媳婦說:「等我賺了大錢,買了房子、有了田地,我一定會回來接妳跟孩子的。在那之前,妳要好好照顧兩個孩子。」

我的媳婦流著眼淚,乖巧地點了點頭。這個時代的女人,不管男人的決定是什麼,都只有乖乖聽話的份。

告別了爹娘、大哥和弟弟妹妹們,我跟二哥就這麼離開了故鄉。

上了船,我們才知道海水溝真正的可怕。大浪來的時候,幾乎把船掀得有好十幾公尺高,浪過去了,船又重重摔下來。所有人都忍不住吐了。我們都很害怕,不知道我們會不會是「六死,三留,一回頭」裡面,死的那六個人。

在大浪裡昏沈了好幾天,終於,我們聽見船老大的歡呼聲,大家衝到甲板上,看見遠方的陸地。我們都哭了。

石滬
到了「這裡」,我跟二哥很幸運地找到了一份工作。

二哥和我在一個叫做「紅毛庄」的地方,幫一個地主工作。我們的工作,是要在一種我們從來沒有看過的「牆」裡,把魚抓出來。這一種牆叫做「滬」,滬蓋在海裡,海水漲上來的時候,會淹到這座滬裡,魚會跑進滬裡找東西吃。可是,當海水退走、水越來越淺的時候,魚會被滬的影子嚇到,不敢靠近。於是,當海水通通都退出去了,我們就要到滬裡面,把有用的魚抓出來,交給老闆拿到市場去賣。

可是,滬是老闆的,滬裡的魚是老闆的,魚賣掉的錢還是老闆的。老闆對我們還不錯,給我們的工錢,比起其他老闆給工人的,算是比較多的了,讓我們吃飽穿暖都不成問題。

可是,如果我每天都只能留下這麼一點點錢,什麼時候我才能買房子買田地,好回家鄉把媳婦跟兒子接過來呢?

我跟二哥每天都在煩惱,一邊工作一邊煩惱。

直到有一天,我們聽說了一件事。原來,老闆的「滬」,是老闆的爺爺,從一群道卡斯手上騙來的。道卡斯人跟我們漢人不一樣,是本來就住在這裡的蕃人。而我們工作的這個「滬」,是屬於一群道卡斯人的,那群道卡斯人,就靠這個滬補到的魚,跟漢人交換東西來維持生活。

老闆的爺爺想了一個方法,來把這個滬從道卡斯人的手中騙過來。他跟這群道卡斯人老首領的女兒結婚,等首領死掉了,老闆的爺爺就去官府,跟官員說他要繼承這個「滬」。官員是漢人,當然要幫助漢人,官員也不管那個「滬」其實是屬於那整群道卡斯人的,而不是那個首領一個人的,就把這個滬的所有權交給老闆的爺爺。這群道卡斯人不服氣,拿著武器跑去官府理論,但被漢人的軍隊打了一頓,趕了出來。

我跟二哥聽了這個故事,突然想到一個點子:「如果道卡斯人可以蓋一個滬,為什麼我們不可以?」

於是,我跟二哥在工作結束之後,又回到海邊,花了很多時間去研究用石頭蓋滬的方法。我們選了一個比較少人經過的地方,偷偷地一邊研究一邊蓋滬。終於,我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蓋了一座中型的滬。

當我們第一次從我們的滬裡把魚一條條抓起來之後,我跟二哥坐在岸邊,開心地抱在一起大哭。我們終究有了自己的「田」,雖然我們的田,在海裡。




聽完了故事,我們走下海灘,想要尋找這張卡片上的澡礁。


除了澡礁,我們還找到一個疑似偷排的暗管。暗管裡流出的水無色無臭,卻因此而愈加顯得詭異。


海岸邊廢棄的碉堡,被海水改變質地的美麗樹枝。


用被海水掏洗得異常美麗的骨頭,組成的「骨頭手槍」;好看的小塊珊瑚碎石。


長長的海灘是一個巨大的寶庫。孩子慢慢慢慢地在上面行走,把海灘走遠走彎。


無論怎麼樣耽溺於旅程之中,終點還是會抵達。在這一段海灘的終點「坡頭漁港」,我們說了下面這個故事。


漁港與信魚,四十年前
我叫做阿烏,今年十五歲。我長得很高大,跟我爸爸一樣。聽爸爸說,我們家族的人一向都很高大。我的阿公很高大,我阿公的阿公也很高大。

今年我就要國中畢業了。你們國中畢業以後,要幹什麼?

在我們國中,所有的男生都不用煩惱這個問題,因為我們一畢業就要去賺錢了,所有的人,都要去「抓烏金」。

像你這樣的小孩,大概只知道「金礦」吧?「烏金」當然不是金礦,金礦怎麼會是用抓的呢?你大概也知道,「煤礦」也叫做「烏金」,但煤礦當然也不是用「抓」的。我雖然沒有挖過礦,但我猜抓「烏金」跟挖「烏金」大概一樣辛苦,只是我抓的「烏金」不在山裡,也不在洞穴裡,我抓的「烏金」,在大海裡。

烏魚,又叫做信魚。每年冬天,這些烏魚都很有信用地從黑水溝的北邊往南游,我們村子裡的港口就會忙碌起來,出港的船、入港的船、下漁獲的人、買漁貨的人,船進船出、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這段日子裡,村子裡的大人都很開心,大人們開心,小孩們也都很開心。

抓烏金的這幾個月裡,我下課以後會到漁港邊等爸爸回來,有時候,船要入港的爸爸會哈哈大笑地對著岸上的我大喊::「走這趟,吃一冬囉!」

我們家有三艘漁船,爸爸、二叔和三叔分別是三艘船的船長。

小時候,有一次我問阿公:「阿公,你以前捕魚的時候,是開爸爸的船,還是叔叔的船?」

阿公笑呵呵地說:「我的『漁船』,不在海上,在海邊。」

後來,阿公帶我去看他在海邊的「漁船」,那是一座大大的、在海裡的石牆。阿公笑呵呵地說,以前這艘「船」就可以養活一家人,爸爸跟叔叔的船,都是靠這艘船賺的錢買的呢。不過,現在得要出海的船,才能賺更多錢了。這艘在海邊的「船」,只用來讓村子裡的人撿一些餐桌上的魚了。

我們家有四艘船,三艘在海上,一艘在海邊。等我國中畢業以後,我就要踏上其中一艘在海上的船,開始賺錢,成為一個大人了。

然後,我要存錢買一艘自己的船,抓屬於我自己的第一隻烏金。


聽完了故事,我們繼續前進。


一趟有趣的旅行,往往總是把路「走遠走彎」。像是路過了奇怪的養殖場,有趣的旅行,就是停下來看看。孩子們看到了遠處有一個身影,嚷著要去問個究竟。


這一種神秘的生物出現在養殖池裡,但每池都只見到一兩只在游動。正在工作的、來自外國的移動勞工,友善地回答孩子問題:「這是用來釣魚的。」


又走了一段路,我們到了四公廟。在廟旁的涼棚裡,我們說這個故事。


四公廟
我叫勤學,今年十二歲。我長得很高大,跟我爸爸一樣。聽爸爸說,我們家族的人一向都很高大。我的阿公很高大,我阿公的阿公也很高大。我跟我爸爸和阿公唯一不太相同的地方,就是我有戴眼眼鏡,他們沒有戴眼鏡。

你們在四公廟嗎?這座廟裡的神明,是從一隻兇惡的大鯊魚肚子裡找出來的。這四個神明會保佑出海的人,保佑他們出海的時候,即使遇到大風大浪,也能平安回來。

從前這裡的海邊有一隻大鯊魚,牠吃了很多漁民跟在海邊玩水的小孩。附近的居民一起把牠抓起來,肚子剖開之後,發現裡面有四具人的骨頭,其中一個是小孩的骨頭。大家把這四個骨頭埋起來,後來有很多漁民說,自己在出海的時候遇到危險,被這四個人的靈魂救了。大家覺得祂們應該是變成神明了,於是就蓋了一座廟來祭拜祂們。

我家附近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廟,不過,四公廟是我最喜歡的一座廟。因為我的爸爸是漁夫,我的阿公也是漁夫,我的叔叔也是漁夫,我的叔公也是漁夫,我的阿公的爸爸、阿公的阿公,通通都是漁夫。所以每次家人出海的時候,媽媽就會帶我到四公廟來,希望四位神明可以保佑我的家人平安回來。

今年我就要國小畢業了,你們呢?

你一定不相信,我家有一座私人的天然海水游泳池。

我的爸爸是船長,他有時候會提起,他十五歲就上船捕「烏金」的故事。他說,那個時候,每年冬天「烏金」順著海岸南下,隨便撒網下去,都能抓到一大堆一大堆的「烏金」。

「出一趟海,就可以吃一個月!」爸爸興奮地說。

我喜歡聽爸爸說出海的故事。在這個小漁村,曾經每個人的爸爸都是漁夫、每個人的媽媽都是挖蚵仔的婦人,而每一個男孩都夢想著要早點國中畢業,上船去當漁夫、捕黑金。

我想要當漁夫,跟我爸爸和阿公一樣,當一個很會捕魚的漁夫,會看風、會看海,知道什麼樣的天氣海是安全的,什麼樣的天氣海是危險的,知道什麼時候,魚群會往什麼方向游去。

不過我爸爸不讓我當漁夫。爸爸說:「現在當漁夫沒前途了,烏金吶,也一年比一年少。你要好好讀書,不要跟你爸爸一樣,每天這麼辛苦,還賺不到幾個錢。」

老師曾經放過一部紀錄片給我們看,是關於海裡的魚越來越少的紀錄片。紀錄片裡說,如果人類再繼續這樣拼命捕魚,再幾十年後,大海裡就沒有魚了。

爸爸說,等我國小畢業,要叫媽媽帶我去新竹市租房子住,要讓我讀新竹市的明星國中,以後要考明星高中,考明星大學,考明星研究所,去能夠賺大錢的公司上班。

夏天的晚上,要是潮汐的時間剛好,阿公時常會帶我去我們家的「天然海水游泳池」,泡在裡面非常涼快。

有一天晚上,在游泳池裡,我問阿公:「爸爸不想要我當漁夫,阿公你也不想要我當漁夫嗎?」
阿公沒有回答我,只是看著遠遠的海上。

我想,阿公也沒有答案。


十二點多一些,我們走到了埔和國小。阿虎跟阿果送便當來,讓從早上就開始飢腸轆轆的我們得到滋養。

吃飽了飯,我拿出空白的卡片跟筆,邀請孩子們畫下自己的「故事圖卡」。


畫著畫著,下起了小雨。我們在雨中整裝,準備前往回程的公車站,展開3公里的「長征」。


不過只走了五百公尺,雨勢就突然大得亂七八糟,大風呼呼地吹,兩個孩子的雨傘立刻就壞了。兩三個本來鐵齒不穿雨衣的孩子,趕緊放下堅持套上我們臨時買的雨衣。重新整裝之後,我們走進大雨之中。

大概是孩子們一路上喊著「老天爺人超好老天爺超帥」之類的諂媚發生了功效,雨沒下多久就停了。這讓孩子們更加興奮地拼命諂媚「老天爺」。


阿果來了就不想回家,阿虎載著他跟在我們旁邊。配合我們的速度,阿虎索性把引擎關了。孩子們興高采烈地開始推車,一輛非常環保的無聲人動車就這樣在鄉間小路上開始移動。


這個活動最盛大的時期,一群人浩浩蕩蕩吆喝著前進,從旁看起來真的還蠻像廟會神明出巡的。


常看光合FB社團的朋友,也許覺得這張照片有點眼熟吧。上一次我們的孩子蹲在這裡,是士哲陪著他們;這一次蹲在這裡,是雅欣陪著他們。

這是一個世代傳承的概念?喔耶。


三公里長征才走了一半,幾個比較沒體力的孩子都已經軟腳了。常來自助旅行的孩子在旁邊碎唸:「才走沒多少路怎麼就沒力氣了?」

考量大家的戰鬥力跟剩餘的時間,我們決定放棄長征,走到外面的大馬路上等公車。


在站牌旁的小騎樓下,孩子們各自找事做。有的畫「故事圖卡」,有的四處照相,有的抓著大人聊天。


騎樓屋簷下的燕子。


海灘上疑似偷排的暗管。


養殖槽裡的不知名生物。


落葉叢裡的「微笑螃蟹」。


稻田裡的有應公廟。


風車跟盧駿逸。


在湖口火車站旁的小廣場踢罐子,是孩子們今天的最後一場遊戲。


我們走進雨中,又從雨中走出來;我們走進這個島嶼的過去,又從過去走過來。

長成現在這個樣子,身上還留著雨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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