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散
01 家在大陳
你上一次離家，走了多久？
就在這附近，有一整個村的人，從上一次離家到現在，就都沒有回去過。
我的家在大陳，是台灣遙遠北方的一個島嶼，島上有一座老廟，叫做招寶宮，我的家就在廟旁的巷子裡，是一間雜貨舖子。
招寶宮是一個明國的軍官建立的。在清人的軍隊佔領了大多數中原的土地時，他率領了少少的軍隊逃到了這個沿海的島嶼，本來還想著要打回中原去，恢復明國的統治，但清國的軍隊太強了，他終於放棄，解散了他的軍隊，在這座偏遠的島嶼住了下來，蓋了一座招寶宮，當作信仰的寄託。在大陳這樣的島上，所有的人都跟海盜有點關係。要不是家裡有親戚在做海盜，就是有朋友在做海盜，要不然就是像我家這樣，跟海盜做生意。島上有很多東西是不出產的，得跟海盜買才行。海盜也不全是壞人，像是有一個海盜老大叫做王相義，他的人打敗了欺負鄉民的壞海盜，後來還成為正式的軍隊，幫國軍打日本人、打共匪，打了好幾場勝仗。
我很崇拜王相義，所有的年輕人、小孩，都很崇拜王相義。他像個英雄，像三國演義裡的關羽或張飛或趙雲，讓人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加入他的軍隊。
但我爸不准我當兵。當兵是要死人的，我是他唯一的兒子，他怕我還沒生個兒子就先死了，我們家就沒人燒香了。我其實也怕死，就乖乖地待在家裡顧店了。
不過，我爸擋得住我想從軍的腳步，卻擋不住戰爭的腳步。
民國38年，共匪打贏了國軍，老總統帶著部隊「轉進」到了台灣，少部分的國軍跟難民逃到了沿海大大小小的島上，像極了那位明國的將軍。
又過了一年，北韓跟南韓打了起來，美國幫南韓，共匪幫北韓。趁著美國跟共匪在韓國打了起來，老總統覺得反共復國的機會來了，派了一個大將軍跟很多軍隊來，準備從大陳島「反攻大陸」。
一開始的時候，部隊進進出出的，島上一下子熱鬧了起來。雖然浙江省只剩下海上這幾個小島，老蔣總統還是成立了浙江省政府，一個叫王明的政府官員，為島上帶來了醫生，辦來了第一家報紙，還設立了大陳的第一間國中。而且，王明還會派人用演戲的方式，告訴島上的人，共產黨是多麼可怕、殘暴、貧窮的敵人。
島上的人很感謝王明。譬如說，以前島上的新生兒有很多都會夭折。島上的人才知道，因為大陳人相信剪臍帶的剪刀是不吉利的，要丟掉，於是大家都用舊的剪刀來幫新生兒剪臍帶。因為王明帶來了醫生，大家才知道原來那樣做會讓新生兒被「感染」，而生病死掉。在那之後，大家都不用舊剪刀來剪臍帶，新生兒也就不那麼容易死掉了。
不過，雖然國家帶來了好事，也帶來了戰爭。
反共復國的戰爭剛開始的時候，每次聽說前線的部隊打贏了仗，島上的指揮部就會開慶功宴，大家開心地放鞭炮、掛燈籠，像大過年似的。後來，打勝仗的消息越來越少，島上遊蕩的、受傷的士兵，卻漸漸多了起來。
有一天下午，島上第一次響起了警報聲，負責向鄉民解釋的官員說，這是空襲警報的聲音，要是聽見了這個警報，就要趕緊逃到房空洞裡、逃進山裡，總之，不要留在鎮裡、留在房子裡就對了。
幾個禮拜後的清晨，警報聲響起了，天上有成群的飛機飛過，地上響起了炸彈爆炸的聲音。人們從屋子裡驚慌地逃出來，像無頭蒼蠅似地亂跑。戰爭就這樣打到了島上。
02 大陳島撤退
共匪的飛機三天兩頭就來島上轟炸一次，沒被炸死的人，也被嚇得少了半條命。又是一個清晨，起了大霧，突然間北方傳來隆隆的砲聲，共匪趁著大霧的時候，進攻一江山島了。島上的軍隊努力抵抗，但被共匪全部消滅了。連著幾天，海岸邊都會漂來戰死士兵的屍體。
大家都很害怕，有一些人就到招寶宮去問神求籤，想知道接下來鄉民該怎麼辦。沒想到，連著四次都得到同一隻籤：
彌勒菩薩移西方
濟公活佛往天堂
文昌帝君台中去
三官祖師灣內藏
籤詩上說，連神明都要走了，大家就更想著要逃難。可是，大海中往哪逃呢？這些人又去文昌廟請乩童問神明，乩童在沙盤上寫下「五字明白」這四個字，但還是沒有人懂得神明的意思。
直到有一個叫做張顯堯的人，他弄懂了「五字明白」的意思，那就是看籤詩的第五個字。這五個字，就是：「移往台灣」。
然後，蔣經國坐著「藍天鵝」水上飛機來了。他說，國家不會放棄大陳人，國家要派船來，接我們去台灣。
在蔣經國的指揮下，整個島嶼的大陳人分成好幾批，帶著大包小包的家當，也沒有忘記帶走廟裡的神明。爸爸和幾個鄰居的伯伯，一起到招寶宮請神明跟我們一起去台灣。整個島嶼的人與神明，坐著國軍跟美國的軍艦，往台灣開去。美國跟共產黨講好了，在這段撤退的時間裡，共產黨不會發動攻擊。所以所有的人都平安的到了台灣。
除了十八個人例外。這十八個人被懷疑是共匪的間諜，所以被下令留在島上，有一隊軍人留在最後，奉命要處死他們。
這一隊軍人的工作，是把所有的建築物都給炸掉，不留給共產黨的軍隊使用。當他們把所有的建築都炸毀之後，他們本來想要處死這十八個人。可是，這十八個人裡面，有一些人很明顯是被其他人陷害的，這些軍人決定放過他們，把他們送到共產黨軍隊附近的小島上。
坐在船上的時候，大家都很緊張，我們裡面沒有人到過台灣，也沒有人可以預料往後的日子會怎樣。
好不容易慢慢靠近了陸地，看見碼頭上人山人海，大大的紅旗子上寫著「歡迎大陳義胞」。竟然是在歡迎我們嗎？
也許台灣是個好地方，我開始有點期待新生活了。
03 家在台灣？
剛到台灣的時候，政府有時會派人來看我們，跟我們解釋「大陳新村」的進展。政府為了照顧我們大陳義胞，用美國援助的錢，在全台灣的很多地方建造了大陳新村，要讓我們大陳義胞住。
在等待大陳新村完成之前，我們都被安排在基隆、宜蘭的學校招待所內。招待所是學校用來招待貴賓的地方，房間當然沒有很多，所有人擠在小小的招待所內，大家都覺得很不方便。但政府每個月會給我們一點生活費，又是為了國家，我們都還可以忍受。
日子一天天過去，過了一年多，我們這一群人的大陳新村終於蓋好了，政府安排我們住在蘇澳的一個海邊，那裡叫做「岳明新村」。岳明新村，是紀念「沈之岳」，沈之岳，也就是王明，王明是他用的假名。大陳人大多蠻喜歡沈之岳的，對這個名字也就沒有什麼意見。
只是，當我們下車看見我們被「分配」到的「新家」，我們都覺得很失望。
政府官員說，每一戶人家，要按照人數來分配房子的大小，如果你家有四個人，能夠得到六坪大的房子。四坪有多大呢？大概就是四張雙人床那麼大。如果要有廚房、餐廳、廁所、客廳，大概只能剩下一個小小房間而已。有的人家裡有七個人以上，只能得到十坪大的房子，那更是擁擠。
只是，後來我們才發現，「住」不是我們最大的問題。
因為我們這批人大多本來都是捕魚為生的，國家分給我們三戶一條小船，計畫讓我們繼續捕魚為生。三戶一條小船，怎麼夠呢？實在沒辦法，大家也就將就著出海了。
出了海，才發現問題不只是船不夠大。大陳漁夫們發現，蘇澳附近的海裡，根本沒有以前在大陳隨便撈都撈得到的黃魚、白帶魚。在這裡到底要抓什麼魚呢？在什麼時候出海抓魚才抓得到魚呢？就算偶爾不小心補到了一些以前沒補到過的魚，這些魚要怎麼處理？要送到哪裡去賣？誰會喜歡買這種魚呢？這些台灣漁民都知道的重要事情，大陳的漁民們什麼都不知道。
本來，大家也都還覺得無所謂，以前大家在大陳也是沒錢，現在至少還有補助金呢。只是，補助金不會永遠發下去，有一天，它就停了。
沒有了補助金，大家才發現，日子跟大陳比起來，難過很多。在大陳，大家雖然也是沒錢，但海岸上到處都是貝、蝦、蟹，海裡隨便灑網都是黃魚跟白帶魚，沒錢也餓不死。可是，台灣的海岸可沒有那些好東西。在台灣不只吃要錢了，什麼都要錢。看病要錢、用自來水要錢、用電要錢，小孩上學要錢、看病要錢，家裡哪裡壞了要修，買材料也要錢。
這是一個什麼都要花錢的地方，沒錢的日子，很難過。
住的地方太小、船不夠大、補不到魚，都還沒關係，但沒有錢，讓剛住進「新家」的大陳人，不得不離開這個剛搬進去的家，出外找工作去了。村子變得空空蕩蕩的，本來每天朝夕相處的家人和鄰居，開始一個月見不到幾次面。
離開了大陳，到了台灣，生活改變了這麼大，大陳人也不去問變好或變壞。我們在岳明新村裡建造了招寶宮，供奉從大陳帶來的神明。
老蔣總統每年元旦的時候，都會對全國人民說：「我會帶你們打回去！」但他沒有實現諾言，就過世了。不過，帶我們離開大陳的小蔣總統接下了棒子，他在電視上對著所有跟著國民黨從大陸來的人說：「我會帶你們回家去！」
可是，小蔣總統也沒有實現他的諾言。1988年，當年坐著藍天鵝飛來，將我們從大陳帶來台灣的小蔣總統也過世了。村裡的伯伯嬸嬸阿姨叔叔，也一個接一個過世了。
小蔣總統過世的那幾天，爸爸和伯伯叔叔們成天聚在一起喝酒。他們有的人埋怨，有的人哭，有的人只是一直嘆氣，什麼話也沒說。
看著老人家們難過的樣子，我忍不住要想，當初要是大陳人都留在大陳島，會不會有更好的人生呢？要是我去招寶宮問神，神明不知道會給我什麼樣的籤詩。
你上一次離家，走了多久？
就在這附近，有一整個村的人，從上一次離家到現在，就都沒有回去過。
我的家在大陳，是台灣遙遠北方的一個島嶼，島上有一座老廟，叫做招寶宮，我的家就在廟旁的巷子裡，是一間雜貨舖子。
招寶宮是一個明國的軍官建立的。在清人的軍隊佔領了大多數中原的土地時，他率領了少少的軍隊逃到了這個沿海的島嶼，本來還想著要打回中原去，恢復明國的統治，但清國的軍隊太強了，他終於放棄，解散了他的軍隊，在這座偏遠的島嶼住了下來，蓋了一座招寶宮，當作信仰的寄託。在大陳這樣的島上，所有的人都跟海盜有點關係。要不是家裡有親戚在做海盜，就是有朋友在做海盜，要不然就是像我家這樣，跟海盜做生意。島上有很多東西是不出產的，得跟海盜買才行。海盜也不全是壞人，像是有一個海盜老大叫做王相義，他的人打敗了欺負鄉民的壞海盜，後來還成為正式的軍隊，幫國軍打日本人、打共匪，打了好幾場勝仗。
我很崇拜王相義，所有的年輕人、小孩，都很崇拜王相義。他像個英雄，像三國演義裡的關羽或張飛或趙雲，讓人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加入他的軍隊。
但我爸不准我當兵。當兵是要死人的，我是他唯一的兒子，他怕我還沒生個兒子就先死了，我們家就沒人燒香了。我其實也怕死，就乖乖地待在家裡顧店了。
不過，我爸擋得住我想從軍的腳步，卻擋不住戰爭的腳步。
民國38年，共匪打贏了國軍，老總統帶著部隊「轉進」到了台灣，少部分的國軍跟難民逃到了沿海大大小小的島上，像極了那位明國的將軍。
又過了一年，北韓跟南韓打了起來，美國幫南韓，共匪幫北韓。趁著美國跟共匪在韓國打了起來，老總統覺得反共復國的機會來了，派了一個大將軍跟很多軍隊來，準備從大陳島「反攻大陸」。
一開始的時候，部隊進進出出的，島上一下子熱鬧了起來。雖然浙江省只剩下海上這幾個小島，老蔣總統還是成立了浙江省政府，一個叫王明的政府官員，為島上帶來了醫生，辦來了第一家報紙，還設立了大陳的第一間國中。而且，王明還會派人用演戲的方式，告訴島上的人，共產黨是多麼可怕、殘暴、貧窮的敵人。
島上的人很感謝王明。譬如說，以前島上的新生兒有很多都會夭折。島上的人才知道，因為大陳人相信剪臍帶的剪刀是不吉利的，要丟掉，於是大家都用舊的剪刀來幫新生兒剪臍帶。因為王明帶來了醫生，大家才知道原來那樣做會讓新生兒被「感染」，而生病死掉。在那之後，大家都不用舊剪刀來剪臍帶，新生兒也就不那麼容易死掉了。
不過，雖然國家帶來了好事，也帶來了戰爭。
反共復國的戰爭剛開始的時候，每次聽說前線的部隊打贏了仗，島上的指揮部就會開慶功宴，大家開心地放鞭炮、掛燈籠，像大過年似的。後來，打勝仗的消息越來越少，島上遊蕩的、受傷的士兵，卻漸漸多了起來。
有一天下午，島上第一次響起了警報聲，負責向鄉民解釋的官員說，這是空襲警報的聲音，要是聽見了這個警報，就要趕緊逃到房空洞裡、逃進山裡，總之，不要留在鎮裡、留在房子裡就對了。
幾個禮拜後的清晨，警報聲響起了，天上有成群的飛機飛過，地上響起了炸彈爆炸的聲音。人們從屋子裡驚慌地逃出來，像無頭蒼蠅似地亂跑。戰爭就這樣打到了島上。
02 大陳島撤退
共匪的飛機三天兩頭就來島上轟炸一次，沒被炸死的人，也被嚇得少了半條命。又是一個清晨，起了大霧，突然間北方傳來隆隆的砲聲，共匪趁著大霧的時候，進攻一江山島了。島上的軍隊努力抵抗，但被共匪全部消滅了。連著幾天，海岸邊都會漂來戰死士兵的屍體。
大家都很害怕，有一些人就到招寶宮去問神求籤，想知道接下來鄉民該怎麼辦。沒想到，連著四次都得到同一隻籤：
彌勒菩薩移西方
濟公活佛往天堂
文昌帝君台中去
三官祖師灣內藏
籤詩上說，連神明都要走了，大家就更想著要逃難。可是，大海中往哪逃呢？這些人又去文昌廟請乩童問神明，乩童在沙盤上寫下「五字明白」這四個字，但還是沒有人懂得神明的意思。
直到有一個叫做張顯堯的人，他弄懂了「五字明白」的意思，那就是看籤詩的第五個字。這五個字，就是：「移往台灣」。
然後，蔣經國坐著「藍天鵝」水上飛機來了。他說，國家不會放棄大陳人，國家要派船來，接我們去台灣。
在蔣經國的指揮下，整個島嶼的大陳人分成好幾批，帶著大包小包的家當，也沒有忘記帶走廟裡的神明。爸爸和幾個鄰居的伯伯，一起到招寶宮請神明跟我們一起去台灣。整個島嶼的人與神明，坐著國軍跟美國的軍艦，往台灣開去。美國跟共產黨講好了，在這段撤退的時間裡，共產黨不會發動攻擊。所以所有的人都平安的到了台灣。
除了十八個人例外。這十八個人被懷疑是共匪的間諜，所以被下令留在島上，有一隊軍人留在最後，奉命要處死他們。
這一隊軍人的工作，是把所有的建築物都給炸掉，不留給共產黨的軍隊使用。當他們把所有的建築都炸毀之後，他們本來想要處死這十八個人。可是，這十八個人裡面，有一些人很明顯是被其他人陷害的，這些軍人決定放過他們，把他們送到共產黨軍隊附近的小島上。
坐在船上的時候，大家都很緊張，我們裡面沒有人到過台灣，也沒有人可以預料往後的日子會怎樣。
好不容易慢慢靠近了陸地，看見碼頭上人山人海，大大的紅旗子上寫著「歡迎大陳義胞」。竟然是在歡迎我們嗎？
也許台灣是個好地方，我開始有點期待新生活了。
03 家在台灣？
剛到台灣的時候，政府有時會派人來看我們，跟我們解釋「大陳新村」的進展。政府為了照顧我們大陳義胞，用美國援助的錢，在全台灣的很多地方建造了大陳新村，要讓我們大陳義胞住。
在等待大陳新村完成之前，我們都被安排在基隆、宜蘭的學校招待所內。招待所是學校用來招待貴賓的地方，房間當然沒有很多，所有人擠在小小的招待所內，大家都覺得很不方便。但政府每個月會給我們一點生活費，又是為了國家，我們都還可以忍受。
日子一天天過去，過了一年多，我們這一群人的大陳新村終於蓋好了，政府安排我們住在蘇澳的一個海邊，那裡叫做「岳明新村」。岳明新村，是紀念「沈之岳」，沈之岳，也就是王明，王明是他用的假名。大陳人大多蠻喜歡沈之岳的，對這個名字也就沒有什麼意見。
只是，當我們下車看見我們被「分配」到的「新家」，我們都覺得很失望。
政府官員說，每一戶人家，要按照人數來分配房子的大小，如果你家有四個人，能夠得到六坪大的房子。四坪有多大呢？大概就是四張雙人床那麼大。如果要有廚房、餐廳、廁所、客廳，大概只能剩下一個小小房間而已。有的人家裡有七個人以上，只能得到十坪大的房子，那更是擁擠。
只是，後來我們才發現，「住」不是我們最大的問題。
因為我們這批人大多本來都是捕魚為生的，國家分給我們三戶一條小船，計畫讓我們繼續捕魚為生。三戶一條小船，怎麼夠呢？實在沒辦法，大家也就將就著出海了。
出了海，才發現問題不只是船不夠大。大陳漁夫們發現，蘇澳附近的海裡，根本沒有以前在大陳隨便撈都撈得到的黃魚、白帶魚。在這裡到底要抓什麼魚呢？在什麼時候出海抓魚才抓得到魚呢？就算偶爾不小心補到了一些以前沒補到過的魚，這些魚要怎麼處理？要送到哪裡去賣？誰會喜歡買這種魚呢？這些台灣漁民都知道的重要事情，大陳的漁民們什麼都不知道。
本來，大家也都還覺得無所謂，以前大家在大陳也是沒錢，現在至少還有補助金呢。只是，補助金不會永遠發下去，有一天，它就停了。
沒有了補助金，大家才發現，日子跟大陳比起來，難過很多。在大陳，大家雖然也是沒錢，但海岸上到處都是貝、蝦、蟹，海裡隨便灑網都是黃魚跟白帶魚，沒錢也餓不死。可是，台灣的海岸可沒有那些好東西。在台灣不只吃要錢了，什麼都要錢。看病要錢、用自來水要錢、用電要錢，小孩上學要錢、看病要錢，家裡哪裡壞了要修，買材料也要錢。
這是一個什麼都要花錢的地方，沒錢的日子，很難過。
住的地方太小、船不夠大、補不到魚，都還沒關係，但沒有錢，讓剛住進「新家」的大陳人，不得不離開這個剛搬進去的家，出外找工作去了。村子變得空空蕩蕩的，本來每天朝夕相處的家人和鄰居，開始一個月見不到幾次面。
離開了大陳，到了台灣，生活改變了這麼大，大陳人也不去問變好或變壞。我們在岳明新村裡建造了招寶宮，供奉從大陳帶來的神明。
老蔣總統每年元旦的時候，都會對全國人民說：「我會帶你們打回去！」但他沒有實現諾言，就過世了。不過，帶我們離開大陳的小蔣總統接下了棒子，他在電視上對著所有跟著國民黨從大陸來的人說：「我會帶你們回家去！」
可是，小蔣總統也沒有實現他的諾言。1988年，當年坐著藍天鵝飛來，將我們從大陳帶來台灣的小蔣總統也過世了。村裡的伯伯嬸嬸阿姨叔叔，也一個接一個過世了。
小蔣總統過世的那幾天，爸爸和伯伯叔叔們成天聚在一起喝酒。他們有的人埋怨，有的人哭，有的人只是一直嘆氣，什麼話也沒說。
看著老人家們難過的樣子，我忍不住要想，當初要是大陳人都留在大陳島，會不會有更好的人生呢？要是我去招寶宮問神，神明不知道會給我什麼樣的籤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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