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梯隊記錄 ] 與海洋相逢 Day 2

文字 / 士哲

二十八日上午,微陰,雨總算停了。
我留下來為沒有過夜的三位孩子補昨天晚上的課,其他孩子有一半先出去,另一半留著等第二趟。這一趟旅程中,為了避免又被下雨延誤,他們得同時去看海山漁港和鄰近的香山溼地,兩種對比。旅程中精彩的故事,以後由其他人補上,屋子裡也有同樣精彩的事上演。
孩子們要問,就是要問,並且要問那些和「本質」最相關的事;他們要看,就是要看,並且要看得彷彿世界不曾誕生一般。或許你在第一天的記錄中注意到了我們的作品(如果嫌看不清楚,請務必在8/7、8/8兩天來參觀!),其中有一件被我們定位為我們和小孩的「集體創作」。「集體創作」為了配合比較沒有辦法進行抽象創作的孩子們,所以以象形物為主,也就是說,海灘就做的像個海灘,消波塊就消波塊,工廠就工廠,比較抽象的則由小孩自己的個人創作來呈現。現在,我真正要說的是,在第一間展場,小孩對著我們預先做好一部分的,美麗的潮間帶和螃蟹以及海浪,問出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大哉問」:

「為什麼沙灘要用報紙,不用真的沙呢?」為什麼小時候勞作課要用鐵絲做一隻蜻蜓呢?為什麼要用石頭雕一個人呢?為什麼要用顏料畫出像照片的人像呢?相信我,這可以當哲學系美學課程的期末考題。
這牽扯到的是藝術本質的概念,遠從柏拉圖開始,就一直是哲學界的重大課題:藝術僅僅是「模仿」嗎?或者,進一步問:如果僅僅是模仿,那麼藝術有何價值?柏拉圖就是因為斷定所有的藝術(包含文學)都僅僅是「模仿」,所以否定了一切藝術創造的價值。往後,這個爭議引發了「形式主義」、「表達主義」、「社會建位論」或甚至現象學美學所謂繪畫乃「開發可見者的可見性」云云,就為了保住被模仿主義踐踏的藝術價值。
說這麼多,我只想表明,這一「問」貨真價實地「大」,到達一種我難以招架的地步。
我們開始檢視作品上的每一樣東西:貝殼做的螃蟹和鳥,應該找真的螃蟹和鳥(當然要讓他們不動是個麻煩的問題,小孩也想到了);垃圾袋做的海水,該拿真的來撒;湯匙和橡皮筋做的螺,得找隻真的來放,紅樹林就真的插幾根水筆仔,稻草就插稻草……

「那這和真的去海灘有什麼不一樣?」 「對齁!」

我想我們走到了問題的核心。
透過一種哲學思考上常會用的,把事情推到「極端」的思想實驗,我們走到了這一個大關鍵:現實物和藝術品有何不同?相信我,這是該拿來當碩士論文的題目。孩子也答了一個可以被碩士論文討論的答案:

「藝術品有『創意』。」

再次要你相信我,「創意」這兩個字絕對沒有這麼簡單。孩子透過這兩個字,試圖去掌握「人造物」的性格。孩子確確實實地發現,創造過程中有某種東西被「賦予」了;孩子也模糊地掌握到,就因為這種被賦予的東西,我們才有機會去說它「像個螃蟹」。別懷疑,上面這段話和德國哲學家狄爾泰的名著《人文學科導論》中對「社會歷史實在」(socio-historical reality)的分析,除了複雜與簡單的差異以外,基本的論調是接近的。
光是這次的討論,我就已經覺得值回票價(我大量耗損的體力)了,但孩子還要給我更多。



這是我們一位來幫忙當義工的國二學生的作品,孩子的評語如下:

「它是立體的。」

如雷貫耳。在全無引導的狀況下,孩子以自己的方式去分析一件作品。他試圖去掌握這件混合煤材的作品和一幅單純的「畫」之間有何差異,他發現了作品平面與立體的差異,這絕對是比解奧林匹克數學還要困難的事情。
孩子的成長,從不需太多殷勤顧盼,默默地持續著,如同「野地的長春花」。(引自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黑手那卡西,<幸福>)
老天賞臉,二十八號午後,不只雨停,還出了太陽。我們一行人前往苗栗新埔海岸,小孩口中「很好」的海岸。
這個海岸不僅「很好」,而且一年比一年「更好」。據駿逸所說,上面有一整排消波塊是新加上去的,附近的木棧道,自行車道全都是新建的。
可惜,規定了一種「好」,非得同時規定一種「不好」。消波塊好,木棧道好,自行車道好;潮間帶不好,螃蟹不好,彈塗魚不好(或者,它們只要超線,就不好),破房子不好,鐵皮舊屋頂不好,爛泥地不好,髒水塘不好(農村再生,真好!)。於是,我們的想像裡少了很多東西,而凡在想像中遺失之物皆無法尋回。
這種「好」究竟是怎麼樣一種「好」?

「好走!」 「好看!」

「好」大聲「好」著,「不好」卻在「好」裡穿梭著:漁網與漂流木,螃蟹與海蟑螂,燒酒螺和藤壺,大量垃圾,緊緊吸附在好透了的消波塊上。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好孩子,在消波塊間練習行走,彷彿世界不曾誕生一般。踏進污穢的縫隙,漸漸「不好」了;撿起殘缺的碎片,漸漸「壞」了。我們的壞孩子,腳越踏越深。









如此深邃,一如學習的教育。在土地深處,我們觸碰彼此的腳趾。

孩子別起鮮花,坐上鞦韆,賽跑。如果生活僅僅是如此有多好。是啊,如果沒有戰爭該有多好,如果大埔的阿嬤不自殺該有多好,如果白海豚可以一直活到永遠該有多好,如果孩子們「快樂長大」該有多好。
可惜,「這是最最遙遠的路程」。
可惜,「你我需遍扣每扇遠方的門 / 才能找到自己的門 自己的人」。
(皆引自泰戈爾<最最遙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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