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是潘木枝

※ 這個故事是為了2013年夏日的諸羅山自助旅行活動而書寫的,參考《諸羅山城二二八 — 口述歷史》及《嘉義驛前二二八 — 口述歷史》這兩本著作,以及紀錄片《潘木枝—那一枝香還在燃燒》,綜合改寫而成。為求故事性,在不破壞原資料大意的前提下,部分細節之處與資料來源稍有出入,在此特別說明。

我的爸爸是一位醫生,他的名字是潘木枝。

我們家住在嘉義市的公明路上,就在爸爸的醫院樓上。醫院的名字叫做「向生醫院」,向前走的向,生命的生,是媽媽取的名字。

我最喜歡蹲在二樓到一樓的樓梯階梯上,從樓梯的欄杆之間,偷看爸爸在一樓為病人看病。

爸爸是我的英雄。我時常聽人家說,鄰居啦、病人啦、叔叔伯伯阿姨婆婆,他們都說,我的爸爸是位大好人、好醫生。他們說,我爸爸的醫術很好,而且,他時常幫助別人。

如果是特別窮的人,因為他們沒有錢一直來看醫生,爸爸會開比較有效的藥、比較貴的藥給他們吃,而且不跟他們收錢。可是如果是有錢人來看病,因為他們有錢可以多來看幾次,爸爸就開比較便宜的藥給他們,讓他們多來幾次。

還有幾次,有些比較窮的人從很遠的地方來,但是病得很嚴重,要連續看幾次病才會好,爸爸會幫他們找住的地方,還幫他們出住宿費呢。

我時常聽爸爸說,來醫院看病的人,大多數都是很辛苦的人。他們平常非常認真辛苦地工作,卻只能領到很少的薪水,有些人只能勉強讓一家人吃飽飯,有些人,甚至連飯都吃不飽。所以,這樣的他們要是生病了,不但沒有錢可以看病,生病了不能工作,也不能賺錢,生活就有大大的問題。

爸爸說:「患者將生命交給我,我一定要全心全力為他治療好,不可太重金錢,對貧苦的患者不重視。」

這麼好的醫生,是我的爸爸。

我出生的時候,還是日本人統治台灣的時代。那個時候,雖然我們都覺得自己是日本人,但是日本人對台灣人不是很好,譬如說,重要的工作、重要的大官幾乎都是日本人才能做,台灣人大多只能做比較低等級的工作,拿的薪水也比較少。而且日本人還會強迫台灣人去當兵,為日本人作戰,有很多人都不想要去為日本人作戰,就想辦法躲起來,不要被日本人發現。

戰爭打到後來,大家的生活都越來越難過。食物越來越少、越來越貴,來看病的人,幾乎都拿不出錢來。

後來,大人說,台灣「光復」了,「祖國」的大官和軍隊很快就要來台灣。大家好像都很開心,日本人要回日本了,不能再對我們有差別待遇,聽說,祖國很快就會派人來組織新的政府。大家都很期待,期待新的、好的日子快點來。

那一天,祖國的大官跟軍隊終於要來了,街上掛滿了歡迎的旗幟,大家都在街上、在二樓的窗戶邊,等著祖國的軍隊經過。大家都在想,既然他們是打敗日本人的軍隊,一定比日本人的軍人更威武吧。

祖國的軍隊終於經過街道,大家都覺得很失望。他們看起來一點都不威武,有的人背上背著鍋子,有的人沒穿鞋子,有的人衣服骯髒雜亂,看起來一點精神都沒有。

我們都不懂,他們怎麼能打敗日本軍隊呢?日本軍人看起來,比他們強好幾倍。後來,聽說是美國在日本丟了兩顆原子彈。我不知道原子彈是怎麼樣的炸彈,不過我聽說美國的炸彈丟在嘉義的街道上,一顆炸彈就可以把好幾棟房子通通燒掉。爸爸說,原子彈是比那種炸彈威力更強好幾百倍的一種炸彈。那樣一定死了很多日本人吧。也難怪日本人會投降了。

看見祖國的軍隊這麼爛,大家都覺得沒什麼意思,對祖國也有了幾分失望。可是,大家還是覺得,不管怎麼樣,祖國的政府應該還是會比日本的政府要好吧?應該不會像日本人那樣,對我們台灣人有差別待遇。

這一年,爸爸當選了嘉義市的市議員。

市議員就是市民選出來,可以幫忙市民去跟政府商量事情的大官。叔叔說,爸爸其實不想選市議員,可是,因為他人很好,大家都很信任他,所以雖然爸爸不想當,大家還是選他當嘉義市的市議員。叔叔說,爸爸是第一高票呢!

這麼受人信任的市議員,是我的爸爸。

過了一年多,大家漸漸發現,祖國的官員跟軍隊真的比日本人還爛。這些人什麼都不懂,聽說有人去買水龍頭,隨便插在牆上,沒有水流出來,就跑去店裡大吼大叫;又聽說有人把燈泡買回家,隨便黏在天花板,不會亮,就跑去店裡說要退錢。像是這樣的笑話,整條街的人都知道。跟日本人統治的時候一樣,台灣人還是不能擔任的職位,重要的職位都是外省人擔任,而且情況比日本時代更嚴重。更過份的是,他們有些人買東西、吃飯不但不給錢,跟他討錢還有可能會被打。

有一天,我在二樓跟哥哥玩的時候,有人大呼小叫地跑進了醫院。我跟哥哥跑下樓去看,發現原本等著要看病的人,都緊張地跑回家了。爸爸把門關上,鎖起來,眉頭緊緊地坐在他的房間裡,我跟哥哥都不敢去問他,發生什麼事了。

這幾天,爸爸都不準我們出門上街上學,可是哥哥們還是會趁爸爸出門辦事的時候,偷偷溜出去。哥哥回來的時候,我會問他們,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大哥說:「台灣人生氣了!」二哥說:「台灣人反抗了!」

他們說,台灣人開始報仇,開始攻擊外省人,攻佔市政府、警察局,還打算攻打彈藥庫跟機場。他們說,死了很多人。聽說這些事,我覺得很可怕。

有一天,我聽見哥哥跟爸爸吵架。大哥很生氣地問爸爸:「你為什麼還要去幫那些外省人看病?」
爸爸說:「不管對方是誰,只要生病一定要加以醫治。」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有一些外省人被集中保護在特定的地方,爸爸要去那個地方為外省人看病。但是哥哥很討厭那些外省人,哥哥覺得他們平常一直欺負我們台灣人,保護他們不被其它台灣人攻擊就已經很好了,為什麼還要特地去為他們看病呢?

雖然我也討厭那些外省人,可是我那時候覺得爸爸做的是對的。我也很討厭隔壁街的阿牛,但是我記得阿牛生病的時候,我還是會希望他來找爸爸看病,希望他趕快好起來。

又有一天,我聽見爸爸要出門的聲音,我跑下樓去看,剛好聽見媽媽說:「你不要去啦。」爸爸說:「別擔心,我去去就回來。我們如果不做點什麼,只怕會死更多人啊。」

爸爸上了一台車,開走了。車上有一些人我認得,像是盧炳欽叔叔,他是爸爸的好朋友,還有陳澄波老師,他是嘉義很有名的畫家,還有柯麟伯伯,他是慶生戲院的老闆,都是嘉義很有名的好人。

我問媽媽,問爸爸他們要去哪裡,媽媽說,爸爸他們要代表嘉義市民去跟機場跟外省人講和。

我問媽媽,爸爸什麼時候會回來。
媽媽說:爸爸很快就會回來了。

爸爸那天沒有回來。

人家說,爸爸跟一起去講和的人都被外省人軍隊抓了起來,關在機場裡,大哥跟二哥知道了,就跑出去,他們說,他們要去救爸爸。過了幾天,大哥回來了,二哥沒有回來。二哥不見了。

外省人的軍隊來了,來了好多好多,街上到處都是外省人的軍隊,每一個街角幾乎都有一個小堡壘,堡壘裡有一把機槍,有的時候,這些機槍會對路過的人開槍。後來我們聽說,爸爸跟一起去講和的人從機場移到嘉義市警察局,關在警察局內。

我們一直在等待審判的那一天,爸爸沒有犯罪,他沒有攻擊外省人,還免費幫外省人看病。這些是事實,審判的時候就很清楚了,到時候,爸爸一定會被釋放的。

媽媽說:爸爸很快就會回來了。
可是,爸爸再也沒有回來。

那一天是三月二十五日,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天。有人闖進醫院,大聲喊著:「潘醫師要被槍決了!現在在遊街啊!」

三哥跟我聽見了,趕緊跑出去,跟著那個來報信的人後面跑,一直跑,一直跑。我還記得我聽見心臟一直怦怦地跳。

跑到了二通,也就是現在的中山路,我們看見了爸爸。

爸爸被綁在外省軍人的卡車上,背上插了一個牌子,我看見旁邊有陳澄波老師,盧炳欽叔叔也在,他們都被綁著。

中山路兩旁都是圍觀的人,人很多很多。三哥擠進人群裡,追著卡車跑去,我擠不進去,只好在路邊的人群外面遠遠看著卡車,追著跑過去。

跑著跑著,我看見卡車停在嘉義火車站前面的廣場,我遠遠看見爸爸從高高的卡車上被士兵趕下車。我趕緊跑,跑得更近一些,終於看見三哥,他拉著一個士兵的衣服,好像說了些什麼,卻被那個士兵踢了一腳。

我聽見好大一聲的槍聲。碰!

碰!碰!碰!

很多次槍聲。

我用盡力氣擠進人群的中間,我看見三哥扶著爸爸的上半身,爸爸的身上都是血。爸爸的下顎開開的,三哥一邊哭,一邊用力把爸爸的下顎合起來。

士兵不準我們把爸爸的遺體帶回家,他們說,要「展示」一整天。

好像是有人幫忙哀求拜託,我們才能把爸爸的遺體帶回家。

跟爸爸一起回家的路上,有很多人在家門口擺了一張桌子,上面放了一點祭品,還有香。這些人大多是以前給爸爸看過病的人。

過了幾天,有一個警察偷偷給媽媽一張香煙盒的包裝紙,是爸爸在警察局的時候寫的。爸爸說:「我是為了市民而死的,雖然死了,但還是很光榮。」

為了市民而死的英雄,是我的爸爸。

因為我們的爸爸是英雄,外省人的政府一直都沒有放過我們兄弟。二哥出門去救爸爸,就沒有回來;大哥後來被抓去關;三哥因為親眼看見爸爸被槍殺,一直都沒辦法忘記這件事。

我們家失去了爸爸,多了一位英雄。

2013.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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