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錄 ] 古道旅行,騎龍古道

文字 / 士哲;教學設計 / 士哲&草莓

「古道」兩個字,本身就蘊含了某種憂鬱。



沒有人在其中行動,古今就失去了意義。「古」不僅僅是時間的流逝,並且是歷史的過程,是某些故事的串連,某場驚天動地,或悄無聲息的變遷。古道是一座舞台,一只容器,展演故事,盛裝歷史。故事持續上演,容器持續充實,持續要求我們以不斷更新的理解,預防歷史成為定論。

人跡所至,路方蜿蜒。

時至今日,我們終於憂鬱地到訪。

故事從糯米開始。

小孩很容易就可以辨別出糯米,和日常吃的白米飯之間的差別,起碼,在口感上分的出來。我們拿出生的糯米和白米,讓小孩比較它們的外觀。現代化的人生,把故事從食物送進嘴裡那個瞬間切斷,現在,我們接續延長。

今天我們會在旅途中看到另一樣糯米做的東西,而且,不能吃。那會是什麼呢?故事,在古道潛行的支流中,緩慢發酵。



故事在山河中繼續。

路的故事預設了瞭解它的條件,路的位置搭設了故事發生的舞台。我們從「等高線」開始說起,到新竹的地形,到我們今天要去的,新竹諸山的一個小小前哨站。橫山,什麼地方有資格被叫做「橫山」呢?地名總在口語中喪失了它本來的故事,我們忘了,應當有一座山,橫躺某處,縱使我們不斷經過它,看見它,且忽視它。

「大山」「背」,那又會是什麼地方?

或許有一天,一聽見這些名字,形象就會瞬間映入孩子的眼簾:一座高聳的山頭,橫在油羅溪與上坪溪之間,前方是巨大的三角匯流,直奔頭前溪注入黑色海峽。山的背後有幾個小小的村莊,裝著星星般小小的故事,五月會飄下細細的花雪,六月有螢光在溪谷裡閃爍。

而「新竹」呢?而「台灣」呢?

每個名字,都有它專屬的形象。每一次覆頌,某些事情就成真了。



故事,屬於人的曼妙舞步,終於在潛行中浮現。

來自苗栗的青年,鍾石妹,在一百四十年前來到這個崎嶇的山嶺。橫山的開墾,其實早在他之前就已經開始,但一直都止於油羅溪畔的河階地,並未進入內側的大山背地區。除了地勢崎嶇之外,另一大困難是,這裡是原住民世居的土地,要想開墾,就必須將他們驅離。新竹的開墾史,誇張點說,就是一部漢人逼退原住民的侵略史。誰辦得到這件事,誰就在歷史上站定了腳步。

鍾石妹辦到了。透過設立一系列的哨站,他成功守住了大山背,把原住民驅往更深的山裡。首次在這個「上崎堵嘴,下崎捋背」的地方,有了人跡。

(註:「上崎堵嘴,下崎捋背」為大山背當地的客語順口遛,意指大山背的山路地形陡峭。上坡時,滾落的石頭會「碰到嘴」;下坡時,滾落的石頭會「撞到背」。「上崎」,上坡;「堵」,碰到;「捋」,丟擲。)

在故事的什麼地方,騎龍古道會現身呢?

日治時代,大山背地區出現了第一間學校,豐鄉國小,也就是今天的大山背客家人文生態館。對孩子們來說,他們可能很難想像,那個時候,就像他們現在這樣大的小孩,是怎麼上學的。豐鄉國小對面的山頭,樂善堂附近有個村莊,在那裡的孩子,每天為了上學,必須從村子直下溪谷(應是油羅溪上游的一條支流),再從溪谷直上到豐鄉國小。一趟需要約一小時二十分鐘,沿途是長長的石板路(據說正好是五百五十五階)和泥土路的混合,筆筒樹尖端的羽狀樹葉像山中棲息的怪鳥,直挺挺的柳杉林,一定也不動,直到今天。

五月會飄下細細的花雪,六月有螢光在溪谷裡閃爍。

這條上學的小徑,就是後來的騎龍古道。從前,它通往學校,現在,它自己本身就是學校。



由於嚴重塞車,抵達豐鄉國小已經過了正午,我們旋即步入古道。古道的入口(如果就「上學」這個功能來說,其實應該是出口才對)就在豐鄉國小左近,長長的石階緩緩往下,直通溪谷。

我們今天會遇到的,糯米做的不能吃的東西,就在這裡。你看到了嗎?



說是糯米橋,糯米究竟在哪裡呢?細心的孩子想起了糯米那種黏黏的口感,發現它可以拿來代替水泥的功能。糯米橋,依然是用石塊砌的,但黏著的部分則是用糯米,紅糖,和沙混合而成的。相信你看到這裡也會有個疑問:沒事加糖幹什麼?是要做年糕嗎?還有,看起來如此美味的黏著劑,怎麼竟然沒生蟲呢?我們也搞不清楚,如果你想通了,歡迎告訴我們。

說著說著,這裡,就是前面一直說到的溪谷了。

頭前溪上游是油羅溪,油羅溪上游,是我們腳下不知名的小小溪流。不久的未來,原先卡在孩子鞋底的沙會被帶到油羅溪裡,或許在某個石縫中停駐,或許直奔頭前溪,或許,會沉到黑水溝深深的海底。



溪流不知道何時變成一種遙遠的東西,而且距離與日遽增。我被教育成想到溪流首先想到長江黃河的一代,兩條不但不在我生活中,而且我很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涉足的遙遠溪流。我的家恰巧夾在一條圳道和一條溪流之間,那條圳道就是赫赫有名的嘉南大圳,而溪流也是台南的大河之一的鹽水溪。關於它們,我知道,鹽水溪河畔有一座球場,颱風來的時候會被河水淹沒,甚至有一次淹到只看得見籃板頂端;我知道,曾有一隻烏龜在嘉南大圳堤岸邊的淤泥上,茫茫然望著橋上往來的車潮。我知道找不到地方可以跟朋友比賽腳踏車的時候,河堤是個好地方。我知道往西邊過去,這兩條溪流會匯流在一起,通過雄偉的四草大橋,直奔出海。至於上游,我實在一無所知。

關於溪流,孩子們知道些什麼呢?起碼,他們現在知道,現在踩在自己腳下的溪水,有一天,會在著名的南寮漁港附近,滔滔入海。還知道,紅色的豆娘會停在溪邊的石頭上。




古道沿著溪谷前進,小溪就在我們的右手邊持續蜿蜒。途中我們巧遇了拿著一大把魚腥草的遊客,說要是要拿回家燉雞湯。孩子們,甚至包括我們,相對來說都喪失了辨認的能力,喪失了某些與自然共處的能力,甚至是烹飪的能力。

古道接上一條泥土大路,孩子們研究著路邊的花花草草,像西瓜的小果實,蝴蝶與螵蟲,毛毛蟲與蜘蛛,和其他不知名的昆蟲。繼續往前走,會到達樂善堂附近,也就是從前的孩子們所居住的村落。可惜,我們時間有限,往左走上了狹窄的石階路,經過第二座糯米橋,通向在國小附近的另一個出口。



像西瓜的小果實

步道變得非常陡峭,直直往上,不做絲毫的徘徊。我們在一個中途的小看台休息時,聽見了大冠鷲的叫聲。在這裡,孩子們聽了筆筒樹的故事:一個活化石,台灣是繁殖密度數一數二高的地方,但現在不知為何染上怪病,死掉了八成。沿路,我們一直看到筆筒樹的殘枝,長滿羽狀樹葉的部分完全消失,看不到綠色的皇冠,看不到像猴子尾巴一樣捲曲的新芽。

步道穿越柳杉林,漸趨平緩。

步道的盡頭是馬路,我們像一群來上學的孩子,魚貫而出。



大山背客家人文生態館,曾經叫做豐鄉國小,曾經有一群小孩,平日的大清早,從對面頭穿過一條小徑,趕往這裡,現在這條小徑叫騎龍古道。

然而定論,永遠不會是故事的原貌。

走進生態館內,孩子們看著這個層是國小的地方,現在的樣子:餐廳,露天咖啡廳,展覽館,公共廁所……。有孩子吃驚的說:為什麼國小變成餐廳了?為什麼呢?有孩子說:因為來上學的人老了。可是孩子,從前上你的學校的人,今天不也老了嗎?如果你的學校也已經開了很久的話。為什麼不再有新的學生進來呢?一個孩子說,我想我知道答案。

他們去城市了,因為城市比較方便,城市裡的學校更好,有補習班,有才藝班,城市裡可以學很多這裡學不到的事情。另一個孩子反駁:這裡也可以學到很多城市裡學不到的事情呢!我們親愛的孩子,還沒辦法想像,「錢」在這個事件裡的重要性。

沒錢,很簡單的理由。為什麼沒錢?因為沒工作。

孩子們進到城市裡,迅速地離開自己的孩提時代。孩子們或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或者祖父母,從前就住在現在被他們稱為「鄉下」的地方。

大山背客家人文生態館,曾經叫做豐鄉國小。今天有一群小孩,在假日的午後,走一條就在左近的小徑,前往此地。

聽說,七十年前就讀這間學校,走過這條小徑的孩子們,也曾重回到此地。帶著憂鬱的鄉愁,重回自己的孩提。

聽說,孩子們也將在不久的將來離開自己的孩提時代。或許,有一天人類已不必在地面上行走,所有道路,都會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古道。

聽說,曾有孩子走過它們。

或許未來,孩子的孩子會對他們的孩子這麼說:有一座高聳的山頭,橫在油羅溪與上坪溪之間,前方是巨大的三角匯流,直奔頭前溪注入黑色海峽。山的背後有幾個小小的村莊,裝著星星般小小的故事,五月會飄下細細的花雪,六月有螢光在溪谷裡,閃爍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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