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錄 ] 古地圖上的城市漫遊

文字 / 士哲



我們的孩子生活在哪裡呢?新竹。答案應該是這樣吧?
不過,新竹,又是什麼意思呢?
桃園下面,苗栗上面?不不不,我問的不是這個。科學園區加清大加交大?你把竹師玄奘元培中華明新當什麼了?好好好,那都加上去吧!那沒在大學上課的,沒在竹科工作的怎麼辦?你來找碴的是不是!什麼事情都被你說的這麼複雜……
原來,「新竹」這麼難。大概也是因為這麼難,我們才必須踏上旅程吧。照著日治時期的古地圖,在「民國」中移動。孩子們討論著方向,我們等著,等著跟隨。為什麼要用古地圖?孩子說:可以看出從前跟現在有什麼不一樣。文謅謅地說,叫「歷史變遷」。而我們甚至不必一一比較,甚至不需在講台上安排每一字句,只需看著他們的腳步,在「古」中走著「今」的步伐,便能感受到那種錯置的悸動了。



「傳統」市場,因為它是某種舊的東西。
何以見得?
孩子去哪買巧克力呢?7-11。魚呢(就假設他去買吧!)?魚市場(南寮那個)。衣服呢?衣服店呀!隨著他們的新,「傳統」舊了下去,而這浪潮終有一天要推到我們(也有一天要推到他們),隨著出生的年份漸漸遠離,而過快地折舊。或許今天要前往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

我們要說:無論新舊,就有人是那麼生活的,你必須知道!

我們走過很熟悉的火車後站,竟然就像地圖上所說的,有間宿舍在旁邊。地下道,地圖上沒有,現在卻熙來攘往。停車場的前面是火車站,哪一條是林森路呢?哪一條是中正路呢?小孩不知道這些,似乎也不需要知道這些。沿著中華路,我們經過了一間屋子,裡面有枕木蓋出來的花園;經過了收驚老店,經過了廟旁的石碑,經過了點痣的店。什麼是收驚呢?石碑又是用來做什麼的呢?為什麼要點痣呢?說實話,我也不太明白。那麼我生活在新竹嗎?





使用現代語彙:南門市場位於西大路地下道旁第二個路口右轉的巷子內。孩子們最大的疑問:這真的不是廢棄的市場嗎?下午的市場,空空蕩蕩,旁邊檳榔攤的阿伯在攤子後面包著檳榔,攤販上的磁磚,像是阿嬤家裡鋪浴缸的樣式。幾個孩子露出噁心的神情,因為那股市場裡一定有的肉腥味。好舊。在豬肉攤凹陷的沾板旁邊,我們發現了幾塊肉屑,空著的攤子上,散落著幾片菜葉,木製的攤子上,釘著鐵製的牌照。這真的是個廢棄的地方嗎?確確實實,就有人在此處,在這個讓「新」人皺起眉頭,全身緊繃的地方,舊舊地生活著。

我們彎進市場旁的一條小路,有的小孩躲在後面,有的小孩說:「我們去探險吧!」一些人的生活,竟變成另一些人要探的險。昏暗的小路,有一個插滿「玄天上帝」旗子的神壇,經過的時候,不知道有多少的狗,在看不見的地方狂吠著。我先跟躺在神壇前面的阿伯打了聲招呼,瞄到旁邊供了一尊戴著墨鏡的濟公像。我問他,這些狗是不是他養的。他說是。養來做什麼?要「給人家養」。真的假的?想養狗的人還真不少啊。





巷子裡面,八十七歲,住了五十多年的福佬客阿嬤,操著我也聽不是很懂的台語和我聊著。有兩個女兒嫁到了台南,一個在台北。兒子每天晚上會過來看她。小時候要穿著草鞋,走好遠的路去上學,來回一共要三個小時。前面不遠的巷子右轉有一間大土地公廟。對面有誰誰誰的房子你們可以去租(阿嬤以為我們是來找房子的)。片片斷斷,我也無法進入的語境。再兩年,這裡就要拆了。阿嬤,那你要怎麼辦呢?在新埔我還有地,對面還有房子,但裡面已經住了四五個人……。阿嬤的眼角流下眼淚,是因為眼睛酸澀嗎?從未來過此地,從未聽聞,或見過這張酸澀的臉龐,因聽不懂台語而在旁邊閒晃的孩子們,生活在新竹嗎?



我們到路邊的雜貨店裡買東西,老闆娘給我們看了一個舊磅秤,在實驗室裡它被取了個新名字:「三樑天平」,孩子以後可能會拿它來秤氫氧化鈉,但大概不會秤雞蛋。她還教了我們使用算盤的方法,好加在,我們的孩子沒有人被逼著在珠算班裡學這個。又是誰教老闆娘這個的呢?我猜不是珠算班老師。

在一間據說是老字號的木瓜牛奶店裡,我們討論著前往東門市場的路線,和等一下要完成的任務:1. 在一間沒有標價的商店裡,買一個二十塊以下的東西,要你會用到或會吃的;2. 找出傳統市場和大賣場不同的地方。



買東西,難嗎?不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銀貨兩迄?孩子們卻在乾貨店門口遲疑徘徊,路過了蔬果攤卻視而不見,為什麼?不想買,用不到。日常用品離孩子的日常如此遙遠。



我這組的兩個男孩,很快就在市場裡展開了「探險」。沿著幽暗的樓梯通往更幽暗的地下室,一股肉腥味湧了上來。「這個地方好髒!」哪裡髒?那個鐵窗、腳踏車、蜘蛛網、地上有水、還有蟑螂!「這裡一定有關犯人,那個鐵窗就是關犯人的!」經過一個窩在角落的流浪漢,孩子嚇得一聲不吭。

在新中,一切舊都是危險的。

往樓上去,二樓有畫室,三樓有佛教用具專賣店,飄出濃濃的檀香,燻得孩子的眼睛沒法睜開。沿路開始出現掛著的衣褲,棉被,翹著腳的男人女人,抽著煙,用客家話或閩南話聊天。這裡沒有地下室的肉腥味,但似乎更讓孩子詫異:他們怎麼有辦法在這個地方安然自在呢?往四樓過去,上到空曠的露天頂樓,孩子似乎終於鬆了一口氣。

棉被飄盪如旗幟,空酒瓶在地上滾動。我請孩子從圍牆邊向下看,不知有多少陳舊,生鏽的鐵窗,塞滿五花八門的雜物,棉被,輪椅,腳踏車,拖把或拖把頭,像針一樣刺進孩子的眼睛,把他們的嘴巴撥開,撐成O字形:「原來我們台灣有人這麼貧窮啊。」

這句話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下樓,在樓梯口正前方,在一扇全開,一扇半開的的鐵門後面,將近有十個人,擠在兩個攤位大的空間中,或坐或臥,身下墊著紙箱,有些有條毯子。我看見孩子,全身緊繃,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前,小小聲地說:噓。



最後,所有的小孩都在這家小店買「大豬公肉」(一種紅紅的正方形零食),和其他糖果完成了任務:這是他們唯一會用到的東西。離開的路上,我問兩個男孩,剛才看到那些人為什麼那麼害怕?

「他們會殺了我!」
「為什麼?別人經過你家們口你就會殺他嗎?」
「因為我剛剛說他們很窮又很髒。」
「那如果有人在你家們口說你是『死有錢人』,你會出去殺他嗎?」
「不會。」
「你大概頂多很生氣吧?」
「嗯。」
「那到底為什麼他們會殺你?」
「大概是因為他們比較『狠』吧!」

窮=髒=狠=危險(=不會唸書)(=笨)(=值得同情)(=醜)=舊。
而我們的任務就是揭示別的可能。





舊並不需要新的幫忙,不需要發現稀有動物那種疼惜的眼神。舊不是某種可憐兮兮又軟弱無力的東西,他們在新之外生活著,怡然自得。不同於新的步伐,不同於新的語言,不同於新的美學,不同於新的人生,無須新來定義,或擅自更改。

在後站停車場,我們開始了小小的會議。孩子們訴說著那些驚奇的「新鮮事」,彷彿那是某種未來的可能。最後,我們提出了這樣的題目:「如果新竹市政府決定,要把所有傳統市場都改成大賣場,你們會同意嗎?」有的孩子說,要留下兩間他有在去的市場,其他拆掉沒有關係。有的孩子說,他喜歡在傳統市場買東西,因為有很多人會來跟他說話,介紹東西(聽說女孩那組有人好好跟他們介紹了一番木耳的烹飪法)。

但,無論喜歡或不喜歡,我們有權要其他人改變嗎?

為了某種嶄新的美,我們的國家已經趕走太多的人了。我告訴孩子,為了大漢溪旁那條嶄新的,精美的,一塵不染的,美輪美奐的腳踏車道,有多少「老舊的」,「粗俗的」,「骯髒的」,「醜陋的」房子,多少人要被遷走。而且,有一天這些可能輪到我們的頭上。他們一點也不想改變,就像已經習慣這麼過活的我們一樣。阿嬤只想住在南門市場旁的小房間裡,不想去更遠的地方。新想去更新的國度,舊卻已經滿足。新把舊放在對面,舊卻已自己站了起來:你叫我們「莊腳俗」,我說你們「台北俗」。走進市場裡面,我們的小孩,也包括我們,是十足十「都市俗」。

小孩拋出了各種未來的想像:只拆市場的部分,住屋的部分不拆。但那些習慣逛市場的人怎麼辦?讓市場成為「博物館」,保留給以後的人看。各式各樣的未來,我並不想提出解答,因為目的已經達到:並不只有一種可能。



「你們覺得今天好玩嗎?」「好玩!」我們的孩子在「好玩」中,獲得了與異己相處的能力。我相信他會跟更多朋友分享這段奇幻的旅程,,而「舊」也就不再屬於過去,而某種程度被歸給未來了。

我不確定我們是否更接近了什麼,不確定這趟旅程最後抵達了何處。新竹依舊如此困難。我們必須持續走,直到我們開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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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

  1. 這系列活動大概就是社會關懷路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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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這種課程?生活?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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