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錄 ] 城市漫遊 / 眷村



每月一運動

文字 / 士哲

我們,常說「我們」,卻不曾詢問:誰是「我們」?

在這篇文章中,我說「我們」,有時候我是特別指「光合工作室」,有時候是指看這篇文章的所有人。「我們」大概都可以從上下文的脈絡,猜出在這裡誰是「我們」。但有時候,這並不容易。

舉個例吧:我們是新竹人。

這一群被叫做「新竹人」的「我們」是誰呢?那還用說,不就是「在新竹的人」嗎?好像有幾分道理,不過,有些人雖然現在「在新竹」,但卻很快就會回去了啊,那算是「新竹人」嗎?好吧,那就做些修改:「住在」新竹,才算「新竹人」好了。真的是如此嗎?如果有一個人住在新竹,但他對於新竹的一切都不瞭解,他甚至連南寮在哪裡,是什麼東西都搞不清楚,那還能算是新竹人嗎?反過來說,有些人並不住在新竹,但對於新竹有什麼特色,可是懂得比很多在地人還多呢!那麼,究竟,誰是「新竹人」呢?由「新竹人」所召喚出來的「我們」究竟是什麼呢?「新竹人」竟然如此困難!

然而,如果要把「新竹人」當作自己的名字,這個問題似乎就無法避免了。就像要拿「台灣」當自己的家鄉一樣。



我想起一件小時候的往事。那次考試,出了一題問答題:外省人,閩南人,客家人,原住民裡面,你身旁最多的是哪一種人?我很笨的回答了「外省人」,被念了一頓:你身旁有很多外省人嗎?難道你爸爸媽媽是外省人嗎……。但我有我的理由,也一直是我不能理解的困惑:我的祖先是從福建來的,那我家不是外省人是什麼?其它人好像很多祖先也都在大陸啊?那不全都是外省人?當然,老實講,我會這樣答顯然就是因為我沒唸書,要是我有唸書,我就會知道書上有說,所謂外省人是那些「後來才來」的人。當然,早來晚來什麼都絕對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社會上形成了兩種人:一種被叫作外省人,另一種叫本省人。

我在一個外省人被本省人排擠得有點嚴重的地方長大,在那裡,「外省人」可以是一句譏笑別人的話,好在,這裡並非如此。然而,絕大多數的孩子,以及我問過的清大學生,並不知道在離清大這麼近,這麼熱鬧的地方,有一個所謂的「眷村」,也不知道,就在明年,這一切都將消失。或許有一天(應該一定會吧),所有人都會忘記本省人和外省人這兩個詞彙,然而,這不能是因為「我們」對「他們」閉上了眼睛,不能是因為「他們」被當作陌生人,不能是因為「他們」已被永遠遺忘。

抱歉,開場囉唆了些。



說完了甚至連我們也不甚熟悉的三十八年的那段事,「國民政府撥遷來台」,或者「國民黨軍退敗來台」云云,我們從「赤土崎新村」開始。

赤土崎新村,離宵夜街的「忠貞新村」不遠,但並不是同一個村落。它最大的地標,是一根高聳的大煙囪,只有在煙囪附近的的這片聚落,才算是赤土崎新村的範圍。孩子們在煙囪後面兵分二路,向這個他們從未進入的空間進攻。我和孩子先往煙囪底下繞過去,經過一條很窄很窄的巷子,旁邊有一間公共廁所,之前來探勘的時候還在漏水,孩子當然也免不了發出「噁」的聲音。不遠的前面,我們就看見了今天的第一件「怪事」:一間顯然是公共廁所的建築,被用圍牆包進了私人住宅的範圍以內(你能想像有一天你的鄰居做這件事嗎?或者,他可能做這件事卻沒挨罰嗎?)。

我們走到了大煙囪下面,那真是非常,非常壯觀的場景。

旁邊貼了一張紙說裡面有珍貴的霜毛蝠,所以不准進去,我想大概是唬人的吧。煙囪旁的建築,據說是日本時代的「第六海軍燃料廠」,孩子在這裡看到了其中的一面:好幾扇門窗開在這個巨大的建體上面。走到外面的街上,孩子又看到它的另一面:好幾間房子直接從燃料廠的牆壁上「凸出來」,好像整個嵌進去了一樣。彎進巷子裡,我們走上樓梯,到了工廠的內部,我不知道孩子的感覺是什麼,但當我第一次上來的時候,我覺得這是我一生看過最奇幻的景象之一。





這些房子,其實都是「二樓」,它們的「一樓」開在燃料廠的外面,打破原有的牆壁,然後在內部打造二樓,每一戶還各自有一個小院子。有一位家長說,這像是「天空之城」,真的,打從我來過這裡之後,我就都用這個名字稱呼它。
我們又從另一個方向潛入這座工廠的一樓,底下堆放廢棄物的地方,從那裡,我們甚至還看到了通道二樓的天井。有的小孩好像沒辦法把這整付「拼圖」拼得很完整,畢竟,這實在是很超乎嘗試的空間布置。而如果你沒有來過,那你應該來看看,否則,應該不會懂的。



我們今天一共要去三個地方:赤土崎新村,忠貞新村,和金城新村。這三個村住的都是空軍,而第三個村,據說是個「將軍村」住著退休的老將軍。

「忠貞新村」,就在宵夜街那一排繁華的商店背後。我請孩子好好地看,看看這裡和自己的住的地方有什麼不一樣。有的孩子看到了不一樣的「信箱」(直接在門上做一個孔),有的孩子看到了圍牆上的玻璃,但我想更多是那些說不出來的。巷子又窄又細,孩子的腳步好快,好像總要將緩慢的風景匆匆略過。如果歷史也是如此,我們就必須回頭。

孩子們衝累了,我們在涼亭裡休息,發現柱子上寫滿了好多好多字。



單看左邊,大概會說這傢伙是「藍」的,但又看了右邊,大概就會覺得這傢伙立場不太堅定:這不是在笑國民黨打輸了嗎?但用這樣的觀點去看這兩首詩,恐怕沒辦法抓到事情的重點,因為,在這其中的關鍵,或許根本不是藍綠。

到了外面馬路路邊,我們又看到更多各式各樣的提字,連書畫都出來了:



我們猜,這兩句詩十之八九就是要反攻大陸的意思。我們向小孩解釋,但這些事實在離小孩太遠,太遠了。我們需要更多討論。

我的想法是這樣:起碼得告訴小孩,「台獨」是什麼東西,又為什麼這些人不喜歡。我告訴孩子,「台獨」的意思是,台灣,和對面的「中國」,是兩個不一樣的「國家」。不一樣的國家之間要有交通往來,需要有「護照」,而且兩邊的政府要先同意可以往來才行。而如果是同一個國家,就不用這些事情,就像我們從新竹到台北不用什麼護照一樣。所以,如果是同一個國家,那從台灣去大陸就像從新竹到台北一樣容易了,而這些人很需要回去,因為那裡才是他們長大的故鄉。而如果台獨,要不是變麻煩,就是兩邊根本談不攏,所以他們不喜歡這樣。當然,這不是一個非常深刻的談法,但光是這樣已經夠複雜了。並且,或許比起深刻地談論國族認同,或政治上的藍綠等等,這種「鄉愁」,是更具決定性的因素。



我們進入了馳名的「天宏宮」,全台唯一民間自發創建的「蔣公廟」。一方面是好事,一方面又是壞事,「蔣公」到底是誰,也是一件需要講解的事情,我的用詞是這樣:三十八年的時候,過來的那群人的老大。當然,就台灣那時候已經「光復」來說,這樣講是有失精準的。然而,如果撥去政體的外衣,就認同的層面來討論,也不能說沒有表達出事實。

住持(該這樣叫嗎……?)熱情招待孩子們吃零食,他是個江蘇人。他拿出了好多自己的寶貝給我們看,說了他去搶救蔣公銅像的故事。孩子們在大殿上眾多蔣公銅像前嘻嘻哈哈的,在從前,這可能是從來不會有的機會吧。

金城新村,離宵夜街有一小段距離。途中,我們經過了正在興建中的國宅,那就是這些眷村改建後,居民要去的地方。但不是免費的,據居民所說,需要兩百萬。而又據同樣那位居民所說,他沒有兩百萬,而補助的金額沒有任何消息。

金城新村,將軍村,和前面兩個村子是完全不同的地方:道路筆直寬闊,房子氣派,前庭後院寬敞無比。我們並不知道,路上的哪些人可能是將軍,或將軍的家人,不遠的樹下有一群老人在聊天,他們都是將軍嗎?孩子們在路邊嬉戲,半年後,這條路將與所有其他的路無異。



事情,最後就結束在公園裡。三個問題:你會想住在這裡嗎?拆掉這裡,你會覺得可惜嗎?最後,這裡應該拆掉嗎?小孩的答案,很有趣。

關於第一個問題,沒有人想住在這裡,當然,對孩子來說,除了將軍村以外,其他地方真是又破,又小,又髒。然而,說到第二個問題,所有人都覺得可惜了。理由很有趣:這些房子明明就還可以住,拆掉很浪費!但其實我們這個問題,是希望孩子從對這個地方的感覺出發來回答,而這個理由,其實更適合拿來當第三個問題的答案。而第三個問題,小孩提出了三個理由,支持「不應該拆」:其中一個跟上面的理由一樣,另外,要是沒有錢的人,要怎麼辦?還有,應該要留一些下來,讓以後的人可以看,可以當成古蹟。第三項理由是一個還讀中班的孩子提出的,這個理由,將問題提高到了公共的層次:眷村不只是某些人的房子,更是我們大家的古蹟。所以,即便這些人可以接受搬出去住,這個地方仍然應該留下來。

「他們」逐漸被看見,新的「我們」逐漸出現。孩子眼中的新竹,慢慢長大,而「誰是新竹人」的問題,永遠存在,不斷更新自己。一如我們以步行,對腳下的土地永恆地詢問,那樣漫長。

留言

  1. 寫超好。羅士哲你真他媽會寫阿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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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有人回應了而且竟然是陳為廷,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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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蒐集赤土崎一帶資料時偶然翻到這篇文章,以發展之名的巨輪又碾碎了多少生活的累積?雖然少部分史料不太正確,不過還是很喜歡這篇紀錄,新竹到底要加速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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