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待在一起吧



某一次活動的時候,有個孩子被另一個孩子丟出來的軟軟的東西擊中。他嚇到了,身體立刻緊繃起來,隨時準備要作出反應。這是人類演化過程中很原始也很有用的機制,讓我們這個物種,從隨時可能有強大獵食者跳出來的叢林或草原中,順利存活下來。

但在人類社會的遊戲場裡,被嚇到的各種反應之中,最好的策略恐怕不是立刻發動攻擊。

於是我在他出手之前先抱住他的身體,提醒被嚇到的孩子「他不是故意的」。

他的衝動被暫停,理智重新稍稍掌握他的身體。但他小小的身體裡還是有很多的「什麼」(如果是村上春樹的話下面就要加點點),得要從身體裡被釋放出去。

他拿起丟中他的軟軟的玩具,想要撕開它。

「啊啊那個很貴!」我再次試圖阻止他。

連續兩次阻止他的衝動,讓他身體裡的「什麼」轉移了方向,把我標示為攻擊對象。

他一邊對我大吼大叫、叫我走開,一邊往馬路上走去。

無論是出於我不想要他長成為「難過時想要一個人」的大人,還是基於他獨自走上馬路的安全考量,我決定遠遠跟在他身後。

他持續大吼大叫,越走越遠。我站得遠遠的。但即使我離他有三十公尺遠,他還是持續關注我的位置,要我徹底離開他的視線。

我知道有些大人已經長成為難過的時候會想要一個人的樣子,但我不會相信一個嬰兒難過的時候會想要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是什麼讓一個孩子逐漸成為想要一個人的樣子呢?

我不想追究。

就像《遊戲力》的作者說的:「把他孤伶伶的『擺在那裡』並不能『讓情緒走完』,而是讓情緒處於虛空裡無處可去,還可能增添了不被重視的孤獨感。」

總之我不會想要讓在教育現場裡難過的孩子覺得自己是一個人。我相信他們真正想要的是值得信任的大人給出的不過度干擾的陪伴與關切。

我根據他的要求,打電話給他爸爸,傳達他想要回家的意願。但他爸爸沒接電話。


我們坐在路邊打電話,但爸爸沒有接。他開始罵我、怪我、數落我。雖然其實我們明明是超級好朋友。而且沒接電話的明明是爸爸,但也是我的錯。

「盧駿逸你根本就不會照顧小孩!」他大叫。

這真是我這輩子聽過從小孩口中說出的最嚴厲指控,讓我當下就笑了出來。

我「積極挨罵」。有時附和,比方說他罵我笨的時候,我就說對欸有一點;有時反駁,比方說他罵我害他爸爸不接電話,我就說關我屁事。

就像《遊戲力》的作者說的:「處理(對象的)憤怒最重要的是要保持連結。」

他罵著罵著,突然說:「我要把你丟進地獄裡。」

我察覺到這是一個進一步建立連結的邀請,於是我接著說「地獄裡有什麼?」

「有很多殺死你的東西。」
「像是什麼?」
「有電鋸,會把你電死。」
「欸等等,我以為電鋸是會把我鋸死?」
「會先把你鋸死,然後再用車子把你撞死。」
「所以我會先死掉,然後再死掉。」

他笑了出來。

我們開始編造如何在地獄裡把我殺死的故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回到好朋友的狀態裡。我們是兩個一起編造故事的好朋友。

他的爸爸打電話來,他一邊偷笑一邊告狀。爸爸承諾會早點來接他。

我們一起走回基地,在田邊發現看起來像是被啃過的玉米,在路旁的樹上摘了幾個綠色的橄欖。

吃點心的時候,他幫我留了塊蛋糕。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