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學班(小河文明 06)

文字 / 士哲

課程越來越成為生活的一部份,我想,不管對小孩或是我們,應該都是如此。



我們先幫上次撿的石頭上了一層漿糊,好在下一堂課的時候可以拿來彩繪,然後前往溪邊。太陽溫溫的,我們穿過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黑狗。牠似乎已經認得我們了,從前我們一經過就吼得暴跳如雷,現在則是安安靜靜的趴著,倒是小孩還是三不五時要對牠亂叫幾聲。從微暖的秋天,到寒冷的冬天,現在春天已經快過了,夏天不久就要來。一年就快要過去,小孩緩緩的步伐,彷彿長出了一條細細的根,繫著腳下的土地。

今天要做兩件事:煎餅乾跟採水蠟燭。

這些看起來不起眼,看起來無關緊要的事情,都暗藏著教育的可能。我們分成兩組,一組先烤餅乾,另一組先出去採水蠟燭跟溜達,然後回來再交換。故事就再這些瑣碎的細節中,如花瓣般開展。



我帶的小組先去採水蠟燭。我們有一包蝦餅,蝦餅的主人規定,要休息的時候才可以吃蝦餅,所以我們決定不斷休息。走著走著到了河邊,我們走一條沒走過的小徑,高架橋底下的水潭不知道為什麼,似乎比之前髒了很多,水面上浮著泡泡,發出濃烈的臭味。我們趕緊逃跑,走習慣的老路下到高架橋下面,準備前往水蠟燭的小路。

教育的機會像火光,必須趕在熄滅之前,將暗藏的話語照亮。

孩子們在橋下發現一隻死貓。是一隻小貓,看起來可能剛死不久,還沒有蚊蟲蒼蠅,但我還是囑咐孩子不可以去碰牠。我們猜測牠死亡的原因,或許是生病,或許被野狗咬死。很奇妙,曾經應該是活繃亂跳的頑皮東西,可以跳上跳下,可以在石頭堆裡鑽來鑽去,但現在就只能躺在那裡。

小孩A很害怕。

我們一路聊著,小孩A持續地擔心。我把他們帶到我們常去的橋墩旁邊,坐在那裡聊天。小孩A的擔心彷彿很具體:就是「鬼」。鬼必定是壞的,不知道為什麼,就算他們生前是好的,死後也會變成壞的。小孩A說:「可能是因為他們想找替死鬼。」鬼會在晚上出現,在睡夢中把他帶走,他說:「我晚上可能會不敢睡覺。」他會被帶到地獄,吞銅丸,喝銅漿,所有恐怖的事都會發生。這些具體的部分,背後卻藏著種種的不確定。為什麼一定有鬼呢?就算有,為什麼鬼一定是壞的呢?小孩A說:「不知道阿,可是如果是,那要怎麼辦?」

不是鬼是壞的,是恐懼將一切變成壞的。

這種恐懼雖然說也是平常,但卻不應該忽視。反觀同樣也看到死貓的小孩B,雖然他說有鬼,鬼是如何如何的,但他對此毫不在意。小孩A的懼怕顯然絕對不是單單針對「鬼」,而是針對在背後暗示的「死」。雖然他才這麼小的年紀,但他很明確地說:「我有可能會死,我可能會生病,可能出車禍,可能發生很多事情。」而恍恍惚惚無可捉摸的「摸形仔」,顯然是表現死亡飄忽不定的最佳形式:我們從不知道它會在何時到來。

一邊跟小孩說話,我一邊想著應當如何處理。小孩A說他很怕走回去,他想要換一條路走。我不認為逃避是個好方法,如果有辦法面對的話。我不應該和他們陷入有沒有鬼的辯論,重點不是鬼存不存在,而是對死亡的害怕讓鬼變成恐怖的東西。既然他們都相信鬼存在,那麼,改變他們對鬼的看法似乎是個不錯的辦法,但又不能由我來做,而是應該由他們自己主動來做。

採完水蠟燭,我提出了一個要求:我們到死貓旁邊,對牠做一件你覺得可以表達「尊敬」的事。如果尊敬那個對象,那麼,沒有道理它還會欺負你,起碼,比不敬要好得多。小孩直接就想到拜拜,但這不一定是個好方法,我希望他們開發出自己的方法。後來,他們在死貓旁邊留下了幾塊蝦餅(還很想多給一點)因為貓咪愛吃海鮮,然後,一個對牠說「希望你可以上天堂」,一個對牠說「希望你可以不要下地獄」,然後又說「希望你一路都很平安」,到最後小孩免不了還是習慣性地拜了幾拜。離開後,我又問小孩A他還害怕嗎?他說自己好一些了,沒有之前那麼害怕。這絕對不是一次兩次能夠處理的問題,而是一輩子,連我們都要不斷反覆面對的事。

暗藏的話語逐漸洞亮,教育在生活的枝芽上綻開。如果我們仔細聽聞觀看。



在野外煎餅乾可不是件簡單的事,煎出來的餅乾……也跟家裡烤箱烤的有那麼點差別。我們用很隨性的比例作了巧克力餅乾,沒經驗的孩子們搶著倒各式各樣的粉(丟了一堆麵粉讓巧克力味都沒了),加水攪拌,煎的部分則由我負責,至於吃…..我大概也負責了一半。



又過了一個下午,毫不起眼的下午。孩子的一生還會有很多個,毫不起眼,卻因此而萬般重要的下午。閃爍著火光,等待照亮生命暗藏的話語。如果有人願意走近,如果有人願意將它拿起,如果有人能在每一個下午,覆頌那些稍縱即逝的字句。

留言

  1. 吃掉大部分失敗的餅乾,就讓阿哲擁有失敗的身材。---胖兒心中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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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或許鬼就是要跟未經歷的人說人肉身都會經歷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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