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8.9 古道一日小旅行



藉著上面這張水文圖,我們釐清了我們的位置,以及我們的方向。

頭前溪,這條號稱「新竹縣的母親河」的大河,曾經充分地滋潤了六家庄(六張犁),孕育了「六家熟,新竹足」這句鄉土俚語。這條同樣是竹北市與新竹市的交界之河,孩子雖然未必叫得出名字,卻並不陌生。在孩子們的記憶裡,對它的顏色與溫度可沒有什麼好印象。我們將溯源而去,到這條河的源頭之一,去看看它一開始的面貌,並且想想,是誰(或是什麼),讓它在接近我們的生活圈時,變得如此不堪。

然而,在這一天裡,可以由我設計與操控也僅此為止,其他的,我只能交給這個世界。

現在就讓我來交代這一天的故事。

許多年前,因為活動和一位泰雅族獵人大哥合作。大哥人很好,質樸不太計較,熱心愛幫忙,疼我們也疼小孩,只是有點太常把姪女徐若萱拿出來炫耀。

也許在這許多年裡跟漢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有過太多不堪,大哥對漢人總是保留著一份距離,特別是對我這種看起來奸巧的傢伙。相較起來,我跟大哥的兩個姪子處得不錯,他們一個國中一個高中,瘦巴巴的,在山徑上跑跳起來根本就是兩隻猴子,跳進水潭裡又簡直是兩尾活魚。

忘了是在山徑上還是水潭裡,我對大的那隻猴子說:「我也想買一雙雨鞋。」在那座山裡,我們見到的原住民都只穿雨鞋,簡直像團購一樣,款式顏色都很單調。

大猴子笑著說:「你們平地人的腳不行啦,會跌倒!」那時我認命地接受這個調侃。而後來我才知道,平地人的毛病還有很多,不只是因為會跌倒而不能穿雨鞋入山而已。

在內灣老街,孩子們的午餐想在便利商店解決,我對他們說了以下這段話:「一般來說,一家便利商店只有一個老闆,其他的都是工讀生。賺錢的只有老闆,老闆或許不會多有錢,但會比一般人有錢。而工讀生拿的薪水很少,比一般人更窮。一家雜貨店可以養活一家人,他們可能不有錢,不過應該也不窮,就跟一般人差不多。然而一家便利商店會讓很多雜貨店倒閉,因為我們這些城市人很習慣去便利商店。所以你可以選擇,你是要讓好幾家人可以像一般人那樣生活,還是讓一個人特別有錢,一群人比較窮。」

孩子們毫無異議地做出決定,他們要去雜貨店,偉大的情操。
「可是哪裡有雜貨店?」一位孩子徬徨地問,就站在一家雜貨店的門口。

你看,平地人的毛病很多,除了穿雨鞋入山很容易跌倒之外,平地人的眼睛也看不見雜貨店(或者說是非連鎖店)。之前有一位小孩這麼說:「那個招牌又不會發亮,我怎麼看得見!?」



吃飽了的平地人走進山裡,山的顏色包圍我們。

棧道比我兩年多前來時更為破損失修,而主管機關似乎並不忙著修復,只是在入口的右側新立了一個牌子,上頭寫著:「棧道毀壞,請勿進入。」

走了一陣子,孩子終於問我:「為什麼『請勿進入』,我們還要進來?」這是一個大哉問。

我反問孩子:「你看那個牌子,是在路中間還是旁邊?」孩子:「旁邊。」
我又問:「你看這條路,有沒有長滿雜草?」孩子:「沒有。」
我試著向孩子解釋:「那個牌子放在旁邊而不是整個封住步道,其實是在說『這條路不太好走,但還是可以走,你們如果進去,出了事要自己負責,我,也就是政府,可不負責,因為我已經警告過了。』而這條路之所以都沒有長滿雜草,是因為它不但是可以行走的,而且常常有人在走。所以,只要我們小心,我們就會安全。」

這是面對這個世界的兩個方法,一是閃躲逃避卸責,一是小心謹慎前進。

大人不可能總是為孩子預備好一條平坦的道路,政府也不可能總是為我們預備好一條平坦的道路。更何況,平坦的道路就沒有挑戰、沒有跨越、沒有人跡罕見的美麗風景、沒有「被山的顏色徹底包圍」的可貴際遇。

大人可以像我們現在的政府一樣,封閉一條又一條的道路,讓孩子什麼都不想地往我們預備好的快速道路(或人工步道)前進;也可以像我們現在的政府一樣,豎立一些推卸責任、言不及義的警告標誌。但我們也可以,帶領孩子好好地走一次:教他要如何挪移腳步;教他判斷哪些石頭濕滑危險;教他在濕滑的山徑裡別奔跑跳躍;教他在崖邊行走時,腳步要靠緊山壁;教他判斷山勢流水的方向;教他傾聽風聲;教他用眼角餘光追逐色彩華麗的豆娘、蜻蜓或蝴蝶;教他,如何勇敢地迎向一個挑戰與冒險,又如何在時機不對時能夠正確判斷,遂得以全身而退。

因為看得見危險,才有可能避開或面對;因為理解危險,才有可能做出恰當的判斷。這是大山和大海教給我們的事。

 

在山上,我們遇見了一對老先生老太太,約五六十歲年紀,站在腐朽的觀景台上,好心地對我們說:「前面的路壞掉了。」我們謝過他們的善意,也接受他們的建議:不登上腐朽的觀景台,從下方繞過。我先行通過,也探探前方的路,是可以前進的,小心前進。

也許是有了伴,老太太對老先生說:「其實還可以走,我們跟在他們後面走吧!」前面的路沒了棧道,是小而窄的山徑,兩三位孩子興奮地前進,一邊大聲報出他們看到的樂子;兩三位孩子走在後頭,三不五時咒罵著這條「鬼路」和「鬼地方」。

到了我原先預期要玩水的地方,水勢大得不像話,小窪積成深潭,細水匯成瀑布。孩子們吵著要下去,然而水流太大,而且天氣陰濛讓我擔心大雨,想著下山的路段上也許還有機會玩水,我跟孩子們解釋:「為了安全,還是早點下山,再找找其他玩水的地點吧!」。

抱怨的孩子們繼續抱怨,興奮的孩子照樣興奮。有位孩子要求我:「下次不要再來這種鬼地方。」我說:「你們討厭這裡的什麼?」一位孩子說:「不好玩。」另一位說:「就是討厭。」我指著前方正興高彩烈的幾個孩子,問:「那他們在開心什麼?」抱怨的孩子們說:「我怎麼知道?」我請他們想想:「你們是出生就討厭這種地方嗎?如果不是,那到底他們為什麼會開心,妳們又為什麼會不喜歡?是他們多了什麼?還是妳們多了什麼?」

有位孩子聽懂了,她用自己的話重問一次問題:「就是要想想看,我們跟他們有什麼不一樣?」

「是的,是什麼讓他們這麼開心?又是什麼讓妳們這麼不開心?是什麼讓妳們不一樣?」

是什麼讓我們的腳不適合雨鞋?是什麼讓我們的眼睛看不見不發亮的招牌?
回頭檢視自己的生命過程,或許能找出答案。



走到一半,果然下起了大雨,孩子們紛紛撐起了傘。原先老是抱怨的孩子突然問我:「那種葉子有毒嗎?」我回答她:「那叫姑婆芋,不吃下去的話,就不用擔心。而且它可以用來塗在被蜜蜂咬的傷口上。」那個孩子興高彩烈地跑到姑婆芋的旁邊,把它的葉子拔下來當傘撐,其他的孩子見了,紛紛起而效尤。

撐著姑婆芋的傘,我們見到前方大約五公尺長的小橋上,圍著怵目驚心的警戒線。我先過橋確認橋與水流的情況,水泥的橋在奔流的水勢之上,看起來仍舊堅固,但既然有警戒線,我們仍然緊張地快速通過。

終於,我們安全地來到出口處,依靠我們的小心行走與謹慎決定。而且,我們發現一條小水流,從步道右側生猛地竄流而下。我們興高彩烈地跳下小澗,幾個孩子跟另一個大人逆著水流攀上大石,我把頭放進從大石頭墜下的清涼水流裡,兩三個孩子學我,我們每一個人,都樂不可支。



玩過癮了,每個孩子都一身濕,雨下著而車站還遠。為了怕孩子們著涼,我們在路邊找著了一個沒開張的小攤位,用幾把撐開的雨傘遮掩著,搭蓋了一間簡易的更衣室。孩子、大人們互相幫忙扶著雨傘,讓換衣服的人不至於走光。兩三位孩子起先不願意,但後來覺得還挺有趣的,也就跟著換了。

 

換完衣服,我們看見老先生和老太太從山道出口的方向走來,孩子們開心地向他們打招呼。而我直到撰寫記錄的時候才想到,當時忘了邀請他們一起下山,也可以一併照護他們的安全。

一身乾爽的我們,回到了內灣老街,雨勢也稍稍減弱了。孩子們看著小吃攤和便利商店,盤算著回程的車票錢,然後仔細謹慎地消費。我調查了一下,只有少數一兩位孩子多花了自己帶來的一二十塊,其它的孩子都有剩餘。

到竹北的時候,除了兩三位孩子,其他孩子們都說:「以後不要來這種去『鬼地方』的活動了。」

那也無妨。因為我幾乎可以確定,你往後還會去很多次十八尖山那千篇一律的步道;也還要撐無數次長相平凡的傘;也許你會跳進充滿氯氣的游泳池許多次;大概也能趕上好幾次螢火蟲季,擠在觀光客裡看被人群包圍的、慌亂的螢火蟲;恐怕也無可避免地要在各種遮蔽嚴密的更衣室裡換衣服。

並且我也可以確定,你今天為了照顧自己的安全,在濕滑的山徑裡小心地前進;你也撐過姑婆芋傘、跳進大雨時才會現身的小澗;你或許見著了那一大群在林中揮霍著螢光藍色的豆娘或蜻蜓;你也在路邊自己搭建的更衣室裡,小心翼翼地換過衣服。

回顧這一天,你確實和這世界上許多人享受其中的「鬼地方」,這樣那樣的相處過。
而我總是會在「鬼地方」的入口,等你們再一起進去。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