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這裡」不是他們生活的「這裡」
去部落裡的營隊支援,跟去年見過的孩子們開心打招呼。
去年就看見,這些孩子們有很多生猛的互動,比方說一言不和就作勢打人、年紀大的擺出姿態管理年紀小的、一句都不認輸的互相嗆聲。
有一次我拉著一個小孩不讓他去打人,我說:「我們這裡不打人。我不能讓你去打人。」
但當我拉著他,其他的小孩卻趁機過來打他。
又一次我拉著小孩,不讓他去打人,我們拉拉扯扯走進室內,本來他要打的人卻反過來幫他「解圍」,兩個人一起打我。我頓時覺得「我到底在忙什麼?」但過一陣子,他們又打了起來。又過一陣子,他們又玩了起來。
通常這種情況會被認為是「小孩就是這樣,一下打在一起一下玩在一起」,但這次我有一個不一樣的直覺。
我才察覺到一個很明顯、但我之前都沒意識到的現象,就是這裡無論男生女生、無論年紀大小都很生猛,打人嗆人都沒在軟趴趴的。這跟我以前遇到的很不一樣。
我開始迷惑我是否真的知道「這些」是怎麼回事。於是我開始在確保沒有人會受傷的前提下,只是觀察。
我發現這些孩子的打架或嗆聲,跟我以前知道的好像不太一樣。
我以前知道的那些孩子,不會是群體裡的多數,通常是日常生活受到壓抑的,或是需要靠這樣來滿足心裡匱乏的,也可能總是缺乏安全感的,總之,比較像是個人的狀況或困境。孩子們面對困境的方式也各有不同,不會都選擇用打人或嗆聲的方式來應對。
在城市裡、中產階級的教育現場,當我說「這裡不打人」,我說的是一種選擇,你可以選擇用別的方式來彌補、填滿或尋求連結,這裡的大人會幫助你,成為你也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但在這裡,這群生猛的小孩看起來不完全是我認識的那些小孩。當然,他們也有匱乏、有壓抑也有不安全感,但似乎不只是那樣(從個人來說),也不全是那樣(從整體來說)。
有一次,孩A抓住另一個男孩B,一個大一兩年級的大哥出來管教他們,指著比較佔上風的孩A,完全不讓他解釋,只是指責他。佔上風的孩A面對大孩子無法辯駁,於是他轉頭找大人,開始跟大人說明自己的理由。剛才還勒著另一個孩子脖子的孩A,竟然也「彬彬有禮」地對受邀擔任仲裁角色的大人說:「你先聽他說,我再說。」
我從頭看到尾,知道事情的始末其實是兩個孩子互相挑釁,最終導致毫無意外地一次肢體「互動」。但大人介入之後,大哥立刻放棄仲裁離開了現場,留下什麼都沒看到的大人,聽著兩邊小孩各自說著避重就輕的部分事實。
我頓時領悟到,這裡有兩套邏輯在運作。
在孩子之間,有一套文化邏輯形塑了「一言不和就作勢打人、年紀大的擺出姿態管理年紀小的、一句都不認輸的互相嗆聲」這些日常展演行為。另一套邏輯是現代學校帶進來的,由上而下的「概念」,像是「不能使用暴力、好好用講的、要有道理」等等。
當孩A在「日常邏輯」落入下風,就轉頭尋求「學校邏輯」的支持。
我開始從這個假設的觀點出發去看孩子們的互動,我開始看見孩子們在日常邏輯裡的不同姿態。像是弱小或年紀小的孩子面對大的孩子虛張聲勢的管教時,表面上會假裝順服恭敬,或是嘻嘻哈哈想要混過去,轉頭又在背後搞各種小動作,去挑釁或「偷襲」大孩子。然而,在大孩子認真起來的時候,比方說重要場合時(像是幫「老師」管「秩序」時),或者是大孩子認真發怒時,就會相對嚴肅地地停下行動,接受大孩子的指揮或管理。
而在學校邏輯的脈絡裡,孩子們也熟練了一套展演程序,開始講理、辯論,塑造對自己有利的形式。
比對這些孩子跟城市裡的中產孩子,我發現他們的差別,在於城市裡的中產孩子並沒有一致的日常邏輯,雖然可以整理出一些常見的行為模組,並且在兩兩孩子之間找到相似之處,但這些孩子並沒有共享一組日常邏輯,他們的模樣比較是個人在抵抗日常壓迫或匱乏的求生之中,逐步發展出來的個人化模型。
但這些孩子不同,他們共享一種我不太熟悉的日常邏輯。我開始懷疑,我可以說「這是暴力,停止暴力」嗎?如果他們之間只是「玩得比較用力」(或是別的我的語言無法描述的「什麼」)?
當大的孩子舉起手裝腔作勢要打人,而小的孩子也舉起手,裝腔作勢要打回去的時候,我可以說「這是威脅,不可以威脅比你弱的人」嗎?會不會他們只是在「打招呼」(或是別的我的語言無法描述的「什麼」)?
當他們在打鬧的時候並不(只)是在填補什麼、不(只)是在利用他人來回應自己的困境時,我感覺到的「這裡是一個充滿威脅與暴力的環境」,會不會只是我的文化盲?
於是很難再說出「我不能讓你打人,我們這裡不打人」這樣的話。因為我的「這裡」是城市裡的中產階級教育現場,而不是他們生活的「這裡」。
註:我將本文草稿貼給在部落小學裡工作數年的「復健中」老師,請他幫我參詳,復健中老師同意這個觀察貼近他的經驗。
留言
張貼留言